這將是我最大的難題。
怎麼說服她?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錨。
可憐的母親,可憐的我。
從此我沒有把女友再往家里帶。
母親生日,我竟忘記,開會至七點多,才疲倦地返家。
只見媽媽鐵青面孔,坐在客廳中央生氣。
我暗暗吃驚,不知為何原委。
母親隨即開始埋怨、訴苦、解釋,一說說了三個鐘頭,我連領帶都來不及解開!呆著臉坐在沙發上听她教訓。她以為我與女友尋歡作樂,以致完全忘記這個重要日子。
我納罕起來,媽媽一向不注重日子過節,從不慶祝,好幾次連她自己都渾忘。
她是要打听我同女友走得怎麼樣啊,竟如此旁敲側擊,無理取鬧,我啼笑皆非。
我沒有辯駁,免得火上加油。
等她累了,走過去拍拍她肩膀,然後上床睡覺。
半夜听到母親哭泣。
聲音低微,卻哀痛欲絕,听到這種哭聲,覺得人生一點味道都沒有。
母親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而我總有一日要離她而去。
那是一個初冬的晚上,天亮得遲,我听她模黑起床梳洗上班。
上班,母親上了一輩子的班,苦樂自知,從未曾有過靠山,從沒有休息,山長水遠,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時,除非倒下來,從不休假。
隨後我也起床出門。
天氣轉涼,氣氛蕭瑟,心情懷得不能再壞,母親需要我,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看樣子我必然要有所犧牲。
那日臉色灰綠,五官浮腫。
心情好,能令一個人年輕十年,心情不佳,看上去老十年。
再也不想去約會異性,每日下班,準時回家,過了三數個月,母親與我也就相安無事。
女友來找我,很坦白大方平靜地問我,為何疏遠她。
我把理由告訴她。
她沉默許久,至為訝異,但她是一個受過教育的文明女性,她說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是否愚孝,那是我的選擇,不予置評。
同時她也肯定我們間往來不會有結果,不會有幸福,倒不如即時分手的好。
我送她到門口,她轉過頭來,還想說什麼,結果還是省下了。
母親也沒有看到我的好臉色,我日日鐵青著面孔進,鐵青著面孔出。
大家這樣不開心,不知為著什麼,犧牲得毫無價值,加上公司調來一個愛無理取鬧的上司,日日呼呼喝喝,不給伙計過好日子,情緒更壞得不能形容。
我開始下班喝上一兩杯松弛神經。
漸漸喝得比較多,並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歲,我嘆息,去日苦多,幾時才捱得到老。
母親半夜老是起來咳嗽,同她去看醫生,醫生勸她退休。
多年來積勞成疾,建康早已崩潰,她渾身是病︰支氣管、胃、肝、腎、心髒都不大健全,嚴重貧血、神經衰弱。
遍途中,在車子里,母親緊閉著雙眼,忽然微笑,我正詫異,她卻輕輕說︰「當我年輕的時候,我亦是個標致的女郎。」
听了這兩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話,我鼻子發酸,眼淚幾乎要沖出來。
我握緊母親的手,這個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須照顧她,除了我她還有誰呢。
一年後她去世。
沒有公開發喪,沒有刊計聞。
版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個爛醉!踉踉蹌蹌的離開酒吧,走到路燈邊,開始靠牢燈柱嘔吐,也不覺肉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邊流浪漢。
說來真是慚愧,母親去世,我竟有些如釋重負,多麼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這一生,有限溫存,無限辛酸,活到八十歲那麼長壽,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說是她,有時連年輕的我都覺得不願在床上爬起來!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對現實,怕見太陽,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應付不完的人事,過不完的日子。
母親早些安息,對她好,對我也好。
我索性坐在石階上,哭泣起來。
讓警察來趕我吧,我不在乎。
──嘖嘖嘖。
我用手擦面孔,誰?我胸中靈光一閃。
「是不是你?」我大聲叫,「請出來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後。
我轉頭。
抬不起的頭終于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長發挽在腦後,下巴比從前較尖,身上雨衣改了長時髦的款式,秀麗如昔。
她的手溫暖如玉。
──為何時時悲傷?
「也不過數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陽從來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嗎?太陽什麼地方去了?
「日蝕。」我賭氣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頂多是金環蝕罷了,你可以看到太陽,太陽也見得到你,只不過邊緣部份被陰影遮住,人生就是這樣。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性格。
我笑出來,真說不過她,但是我願意輸。
──好好地走完這條路,你還沒有開始呢。
「我知道。」
──這才乖。
「讓我問你幾個問題。」
──我不一定回答。
「你會不會老?等我五十歲見到你的時侯,你會不會白發蕭蕭?」
──你不會再見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說。」
──你應當慶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時刻出現,以後你都不會再有再會見我。
我把她的手貼在臉夸,留戀而固執地不肯放手。
──你會與女友重逢,組織家庭,養育孩子,你的生活會過得很幸福。
「謝謝你。」
──謝我?謝你自己。
「糖呢?」我問︰「你欠我一粒糖。」
──沒有糖,成年人哪里還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曠神怡,就像看著春風吹皺一池微波。
──再見。
「不不不,你不要走。」
她把手縮回。
我身後有人吆喝︰「喂那醉漢,還不回家?」
警察在干涉我游蕩。
她就在我一分神間消失。
我又恢復了信心及正常生活。
餅數日,再約女友出來見面,她真是個深明大理的好女子,一句埋怨都沒有,只表示能見到我真高興,這時才發覺,她對我的感情有多深。
我們傾訴過去那段日子的大事瑣事。
她更成熟更明理,我愛慕她,願她成為我孩子的母親。
說也奇怪,她的七分瞼真像一個人,不過我不會告訴她,我只默默欣賞。
我們中間再也沒有障礙,幾個月後,便決定結婚。
一切都在預言中,一切都沒有令我失望,生活終于不再令我傷心,給我應得的報酬。
我在公司升了職,妻生下孩子,繼續工作,孩子精乖伶例,妻對我愛護敬重,我嘗到人生甜實的光明面。
一日做夢,見到母親,她臉上孤苦的表情已經消失,一瞼和詳,正與我孩子玩。
醒來呆半晌,甚覺寬慰。
孩子撲到我床上,同我說︰「昨夜我見到女乃女乃,我與女乃女乃玩。
我呆住了。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而綠衣女,你又在何方,唉,真不知道這個故事!有誰會得相信,我甚至不曉得她的名字。
能見到愛嗎
一進候診室,劉姑娘便迎上來。
「病人在等你。」
「今早我沒有病人。」
「是張大夫介紹來的。」
張大夫是我師傅,頂頂大名的國手,至今兩袖清風,因為從來不曾自資開過診所,一直在政府醫院服務。
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孫,我是其中一名。
「他怎麼說?」
我緘默,向劉姑娘點點頭,推開門進去。
一眼看見女病人伏在我書桌上。
一頭黑發梳著光潔的髻,身上衣服並不顯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貴的料子,最典雅的裁剪。
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榜子黑鱷魚皮。
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卻一視同仁哩,管你有無品味、權勢、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