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氣更牛,體格更壯,性情也有點孤僻。
家里環境已略略轉好,母親終于憑雙手闖出天下來,受公司重視。
甚至已替我籌下大學學費。
已是十五歲的小伙子了,家里的壯丁。
但一直沒有忘記穿綠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時也接觸到異性,女同學中找不出像她那樣標致的女孩,差得太遠了,使我承認難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齡的女孩成熟溫馨。
而她所賜的一顆糖,雖然早已在嘴里融化,香味彷佛長存在齒頰間。
每當不開心的時候,腦海里只要想一想她,便會有寧靜的感覺。
那年秋天,母親告訴我,她要結婚。
我十分震驚,那位男士我見過三兩次,不喜歡,我不怕他霸佔我的母親,而是直接有種感覺他不會善待她。我整個人馬上消沉下來,他也不喜歡我,堅持母親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說,誰也不曉得她有那麼大的兒子,影響形象,一默好處也沒有。
母親听從了他。
我知道愛屋及烏是很困難的,但他不應離間我們母子的感情。
我決定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憤恨填滿我的心,獨自跑到山頂近水塘處坐著,很想痛哭一場,但是整個人都燒乾了,流不出眼淚。
已有很多晚沒睡好,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從沒有得到過愛護關心,是孤兒中的孤兒,無論什麼苦難,都沒有人勸慰開解幫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過,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親如媽媽,也不過袖手旁觀。
用手搗著臉,想死在山上,永永遠遠不回到人世間,尸體化為腐骨也不為人發現。
自暴自棄自憐自悲。
忽然听見有人說︰小朋友。
聲音輕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鑽入耳朵,覺得熟悉。
抬起頭來,我看到了她。
山頂霧濃,掩映著她,她站在約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觸到她,便知道她是誰。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訝異,她長大了。
她跟著我長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綠的雨衣,合身、別致、漂亮。
我貪婪的看看她,沖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麗的瞼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歲左右,整個人像是在霧中發出光暈,秀發如雲散在肩上,更顯得飄逸,如仙女一樣。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態出現,笑容中帶著調皮︰怎麼,又在生氣?又在自憐,小朋友,七八年不見,你好象沒有什麼進步嘛。
我鼻子發酸,沖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揚起臉,諒解的點點頭。
我听到聲音說,但人生一直充滿各式各樣的失望與磨練。
她的嘴唇並沒有動,我已習慣她這種說話方式,是心靈感應。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記憶中的她更完美溫柔。
「你是誰,」我問︰「叫什麼名字,懇請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絲靦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又如何得知我傷心絕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輩子依偎母親腳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請接受現實,為她慶幸。
我不語。
──男孩子如蒼鷹,飛得高且遠。她繼續勸慰我,歷劫風霜,鍛鏡自己,豈可為小小事感懷身世。
我慚愧了。
──回去參加婚禮,別令母親傷心。
三兩句話,她使我的煩憂去淨。
──她是永遠愛你的母親,但她也有權追求自己的快樂。
我完全被說服,傷心管瘍心,我原諒了母親。
她又伸出手,手心中又有一粒糖。
我立刻取餅糖,手指接觸到她的掌心,溫暖而滑膩,我忽然漲紅了臉,一邊面孔發燙。
「這糖是什麼地方買的,怎麼只有你一人有?」
──吃吧。
我剝了糖,放進嘴里。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我又安靜下來。
「再陪我說一會兒,不許走。」
──你這個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始終是要吃苦的。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內熱,感情過份豐富,無法抒泄,一遇到喜歡的人,抓住,難舍難分!不讓人走。
──看,天空是什麼。
我抬起頭,水塘那邊出現半邊殘虹,在霧中顯得霞彩繽紛。
突然憶起這可能又是調虎離山之計!忙回頭,果然,她消失了。
不可能是幻覺,我手中仍握著糖紙,連上一次,一共有兩張了。
我下山回家,換上西裝,去參加婚禮。
是大人了。
母親穿米色的緞子小禮服,頸項掛串珍珠,同色皮鞋,見到我,馬上綻出笑容。
我過去祝賀她。
母親眼眶發紅,我暗暗嘆氣。
我沒有去留意她身邊的男人,是她的選擇,希望她快樂。
母親是一個苦命的女子。
生活中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折磨,做人到底是為什麼,我一時胡涂,一時清楚,心中懸掛著綠色雨衣的少女。
母親在我大學畢業那一年離婚。
婚姻共維持了七年。
這七年我.一直住在宿舍,也習慣了,即使是放長假的時候,也不過回家坐一坐。
宿舍地方小,所以我沒有私人浴室,沒有音響設備,沒有電視機……物質享受貧乏。生活中主要調劑是看書,什麼都讀。
同學都知道我只得兩套衣裳,並不看低我,反而都說要學我的樸素。
「一連三年都考取獎學金,連書簿費都有著落,」他們說︰「不穿衣裳咱們更敬重他,哈哈哈哈哈。」
母親離婚後,我又搬回家去。
她老了許多,非常若澀,臉上罕見笑容,性情有些古怪,誰能怪她呢,環境造人,那麼苦的生活,就有那麼苦的人。
她仍在工作,仍不愛做晚餐,通常由我為她做晚餐。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職業,安定下來。
母親說︰「兒子都賺薪水,我也該退休了?」
「辛苦那麼多年,也夠了,讓我養活你。」
「可是空下來做什麼?」她遲疑。
「享福呀。」
「我不懂享福。」
「學習。」
她苦笑,「不行,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我不能拖累你,免得人說你負擔重,嫌你。」
「媽媽,那樣的女孩子我才不要。」
母親撫模著我的面孔,「父母不長進,令你受委屈。」
「媽媽。」我大力拍她背部。
母親一直郁郁寡歡……
正如她說,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
讀書的時候,無論異性如何暗示,我都無動于表。但出來做事,少不免應酬幾句。
都不是我的綠衣女郎。
同事之中,也有對我特別關心,甚至替我織毛線背心都有。
但使我震蕩的女孩子,卻從沒遇見過。
直到一次在某跨國公司的會議室遇見一個女孩子。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顏色的套裝。
許多人認為職業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嚴最高貴,弄得會議室暮氣沉沉,難得看見賞心悅目的水彩色,況且,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只顏色。
于是我冒昧地兜過去看她的面孔。
她抬起眼來,自我介紹。
令我驚艷,五官有三兩分似我心中女郎。
馬上微笑,「我們彷佛見過面。」
她再仔細打量我,「沒有。」她肯定的說。
這不要緊,三天後我們開始第一次約會。
三個月後我把她帶回家見母親。
原以為母親會喜歡她,一個有學識、大方、經濟獨立的女孩子。
但是不。
一次會面,母親足足批評了她十次八次!想起來便說幾句,想起來便說幾句,令我十分煩惱。
母親根本不是針對人,而是針對事。
那件事再簡單沒有,她不想我結識固定的女朋友,她怕失去我。
理智上她接受兒子長大後會離開她,但感情上她應付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