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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金环蚀 第11页

作者:亦舒

必门的声音惊动她,她抬起头来。

是位四十出头的女士,面貌娟秀,如果认真打扮起来,一定还可以艳光四射,但此刻她脸容憔悴。

很明显,她情绪已进入歇斯底里。

我不怪她。

谁听见自身患了癌症还能谈笑风生。

我趋前,“贵姓?”

“我姓乔。”

“乔太太。”

“乔是我自己的姓。”

她的声音苦恼万分,面孔上所载之愁苦像是要随时满泻出来。

这种表情见太多了,有时真认为做医生不好过,成日便对牢痛不欲生的病人。

“你由张大夫介绍来?”

“是。”

“可否说一说情况?”

“一日淋浴,发觉左胸有一粒核,随即去看张大夫,经过诊治,发觉是癌。”

乔女士说著痛哭失声。

我叫刘姑娘入来。

刘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给她一杯茶。

我问:“病历转过来没有?”

“在外头。”刘姑娘说:“张大夫说找过你两次,昨夜你不在寓所。”

昨日我出去吃饭,深夜才返。

“乔女土,我看过记录才说。你放心,治愈的百分比是五十五。”

乔女士颤声:“要不要切除?”

“我们要细察。”

“此刻应当怎么办?”

“你想不想入院?”

“不,这里气氛可怕。”

她双目红肿,神态激动。

“我认为院方环境会对你有益。”

“我?”

“是的。”

“不,不是我。”她急急说:“不是我。”

我暗暗叹口气,她刺激过度,已失去控制。

“医生,病人不是我。”

我温和的说:“没有人愿意做病人。”

“真的不是我!我也情愿是我,可惜是小女。”

我震惊。

不是她,是她女儿。

她才四十岁左右,女儿岂不是只有十来廿岁?

我忍不住露出惨痛的表情来。

乔女士获得共鸣,泪水更加急流。

刘姑娘也呆住了。

外头的接待员叫我听电话。

是我师傅。

“乔女士来了没有?”

“到了有十五分钟。”

“病人是她女儿。”

唉,怎么不早说。

“才十六岁多一点。”

我不响。

师傅在那一头叹口气。

“坏细胞已散播得很厉害。”

“我会叫她入院。”

“交给你了。”

“是。”

一个只有十六岁半的少女。

我颓然跌在椅子里。

几时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读医,见习时走进电疗室,看到轮候的病人,便有种人间炼狱的感觉。一介介排队坐在长木凳上,脸容苍白,魂不附体,穿着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纳粹集中营之犯人,任由宰割,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有些撇开布袍,胸前的大十字伤口足有整个上身那么大,不知开过什么刀,破开整个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头发都掉光了,目光呆滞,等著萎靡……

原以为麻木了。

今日听见十六岁少女患乳癌,心头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还十分脆弱。

与乔女士商议半晌,她的愁虑略减,转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乔女士会送女儿入院。

我跑到“牛与熊”喝闷酒。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基尼斯都会醉。

读书的时候也喜往吧,高谈阔论,怎么样救国救民,结果十数个寒暑之后,发觉命运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请告诉我,为什么少女要受磨难?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濒临崩溃。

年纪虽小,已是个美人,直头发,鹅蛋脸,完全没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电影与小说中那种患绝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没有郁郁寡欢。

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仍然活泼调皮。

有两个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么年轻,不知愁苦。第二,她太过懂事,怕父母担心,所以故意不露出来。

很快证明她是第二类,不不,应是混合种。

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马上收敛笑容。

她问我:“医生,我会不会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不知怎么回答。

饼很久,我侧头避开她审判似的目光,说:“每个人都最后会死。”

“我会很快死是不是?”

“胡说。”

她微笑,“我母亲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她很紧张。”

她抬起头,春著天空,眼睛黑宝石似闪烁,然后同我说:“医生,但是我还未恋爱过呢。”

我很觉震汤。

这是充满灵魂的一个问题。

她没有说她不曾享受过,亦不埋怨没有时间发展事业,每个少女都向往恋爱吧,亦是每个少女的权利。

然而她被剥夺了这种资格。

经过诊断,她的左乳必须被割除。

乔女士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女儿!”

他们每每问医生,医生只得无语问苍天。

小珊的皮肤是蔷薇色的,身裁发育很好,上帝创造,上帝也拿走。

小珊问:“手术后怎么样?”

我假装没听懂:“继续接受电疗。”

“不,身型会怎么样?”

“刘姑娘会告诉你。”

她把事实告诉她,再坚强,她也哭了。

在那时开始,我们正式成为朋友。

小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都向我倾诉。她怕吓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

“母亲一直没有同父亲结婚,”她说:“父亲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离婚,是以我跟母亲姓。他有钱,很肯照顾我们,但只有限度的爱我们,因此叫我们受委屈。”

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两语,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来。

换句话说,她童年也不见得过得很愉快。

乔女士个性冲动,看得出脾气不大好,做她的女儿,要懂得迁就。

“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

我点点头,有目共睹,她的确长得好。

“原本以为可以凭外型闯出一条路来,现在不行。”

我诧异于她的成熟。

“父亲在这一两年间见我出落得不错!已经颇对我另眼相看,许多哥哥惯去的场合,也带我亮相,这次病,真正前功尽废。”

我不出声,心如刀割。

“不过,”她又振作起来,“我想你会治好我,是不是?”

她于三日后动手术。

自手术室出来,稍微恢复,便要求见我。

于同一日,我见到她父亲。

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打扮无瑕可击,坐在小珊床前,脸容悲切。

不过这悲伤也是正常的悲伤,他不会象乔女士般,愿意以身相替。

案亲与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向我点点头,我不知他姓什么,无以相称。

小珊很苍白,不住的答应她父亲:“我三两个月就好了,恢复后你要记得送我出去读书。”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辞,叫女儿好好休养。

司机在门口等地,又有下一档的约会,要办的事太多!都那么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说:“我会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顺著地的意思说:“一定。”紧紧握著她的手。

(美丽的水仙花

我们流泪因见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阳,

尚未到达到中午)

我是医生,我为她做手术,我知道她无法达到中午。

晚上,与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听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语。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对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岁,只经他们愿意,但十六岁……太不幸。”

“有多坏?”

“很坏,”我说:“细胞刚成长就转坏,来势汹汹,我们怀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内心的苦闷都交待出来。

“你怎么告诉她母亲?”

“我最痛恨工作的这一部分。”

“让刘姑娘做吧。”

“刘姑娘说她也受够了。”

“两度手术之后她会不会活下来?”

“不知道,我憎厌我的职业,医永远医不好的病,为什么我不能医伤风鼻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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