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门的声音惊动她,她抬起头来。
是位四十出头的女士,面貌娟秀,如果认真打扮起来,一定还可以艳光四射,但此刻她脸容憔悴。
很明显,她情绪已进入歇斯底里。
我不怪她。
谁听见自身患了癌症还能谈笑风生。
我趋前,“贵姓?”
“我姓乔。”
“乔太太。”
“乔是我自己的姓。”
她的声音苦恼万分,面孔上所载之愁苦像是要随时满泻出来。
这种表情见太多了,有时真认为做医生不好过,成日便对牢痛不欲生的病人。
“你由张大夫介绍来?”
“是。”
“可否说一说情况?”
“一日淋浴,发觉左胸有一粒核,随即去看张大夫,经过诊治,发觉是癌。”
乔女士说著痛哭失声。
我叫刘姑娘入来。
刘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给她一杯茶。
我问:“病历转过来没有?”
“在外头。”刘姑娘说:“张大夫说找过你两次,昨夜你不在寓所。”
昨日我出去吃饭,深夜才返。
“乔女土,我看过记录才说。你放心,治愈的百分比是五十五。”
乔女士颤声:“要不要切除?”
“我们要细察。”
“此刻应当怎么办?”
“你想不想入院?”
“不,这里气氛可怕。”
她双目红肿,神态激动。
“我认为院方环境会对你有益。”
“我?”
“是的。”
“不,不是我。”她急急说:“不是我。”
我暗暗叹口气,她刺激过度,已失去控制。
“医生,病人不是我。”
我温和的说:“没有人愿意做病人。”
“真的不是我!我也情愿是我,可惜是小女。”
我震惊。
不是她,是她女儿。
她才四十岁左右,女儿岂不是只有十来廿岁?
我忍不住露出惨痛的表情来。
乔女士获得共鸣,泪水更加急流。
刘姑娘也呆住了。
外头的接待员叫我听电话。
是我师傅。
“乔女士来了没有?”
“到了有十五分钟。”
“病人是她女儿。”
唉,怎么不早说。
“才十六岁多一点。”
我不响。
师傅在那一头叹口气。
“坏细胞已散播得很厉害。”
“我会叫她入院。”
“交给你了。”
“是。”
一个只有十六岁半的少女。
我颓然跌在椅子里。
几时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读医,见习时走进电疗室,看到轮候的病人,便有种人间炼狱的感觉。一介介排队坐在长木凳上,脸容苍白,魂不附体,穿着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纳粹集中营之犯人,任由宰割,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有些撇开布袍,胸前的大十字伤口足有整个上身那么大,不知开过什么刀,破开整个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头发都掉光了,目光呆滞,等著萎靡……
原以为麻木了。
今日听见十六岁少女患乳癌,心头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还十分脆弱。
与乔女士商议半晌,她的愁虑略减,转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乔女士会送女儿入院。
我跑到“牛与熊”喝闷酒。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基尼斯都会醉。
读书的时候也喜往吧,高谈阔论,怎么样救国救民,结果十数个寒暑之后,发觉命运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请告诉我,为什么少女要受磨难?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濒临崩溃。
年纪虽小,已是个美人,直头发,鹅蛋脸,完全没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电影与小说中那种患绝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没有郁郁寡欢。
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仍然活泼调皮。
有两个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么年轻,不知愁苦。第二,她太过懂事,怕父母担心,所以故意不露出来。
很快证明她是第二类,不不,应是混合种。
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马上收敛笑容。
她问我:“医生,我会不会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不知怎么回答。
饼很久,我侧头避开她审判似的目光,说:“每个人都最后会死。”
“我会很快死是不是?”
“胡说。”
她微笑,“我母亲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她很紧张。”
她抬起头,春著天空,眼睛黑宝石似闪烁,然后同我说:“医生,但是我还未恋爱过呢。”
我很觉震汤。
这是充满灵魂的一个问题。
她没有说她不曾享受过,亦不埋怨没有时间发展事业,每个少女都向往恋爱吧,亦是每个少女的权利。
然而她被剥夺了这种资格。
经过诊断,她的左乳必须被割除。
乔女士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女儿!”
他们每每问医生,医生只得无语问苍天。
小珊的皮肤是蔷薇色的,身裁发育很好,上帝创造,上帝也拿走。
小珊问:“手术后怎么样?”
我假装没听懂:“继续接受电疗。”
“不,身型会怎么样?”
“刘姑娘会告诉你。”
她把事实告诉她,再坚强,她也哭了。
在那时开始,我们正式成为朋友。
小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都向我倾诉。她怕吓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
“母亲一直没有同父亲结婚,”她说:“父亲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离婚,是以我跟母亲姓。他有钱,很肯照顾我们,但只有限度的爱我们,因此叫我们受委屈。”
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两语,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来。
换句话说,她童年也不见得过得很愉快。
乔女士个性冲动,看得出脾气不大好,做她的女儿,要懂得迁就。
“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
我点点头,有目共睹,她的确长得好。
“原本以为可以凭外型闯出一条路来,现在不行。”
我诧异于她的成熟。
“父亲在这一两年间见我出落得不错!已经颇对我另眼相看,许多哥哥惯去的场合,也带我亮相,这次病,真正前功尽废。”
我不出声,心如刀割。
“不过,”她又振作起来,“我想你会治好我,是不是?”
她于三日后动手术。
自手术室出来,稍微恢复,便要求见我。
于同一日,我见到她父亲。
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打扮无瑕可击,坐在小珊床前,脸容悲切。
不过这悲伤也是正常的悲伤,他不会象乔女士般,愿意以身相替。
案亲与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向我点点头,我不知他姓什么,无以相称。
小珊很苍白,不住的答应她父亲:“我三两个月就好了,恢复后你要记得送我出去读书。”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辞,叫女儿好好休养。
司机在门口等地,又有下一档的约会,要办的事太多!都那么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说:“我会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顺著地的意思说:“一定。”紧紧握著她的手。
(美丽的水仙花
我们流泪因见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阳,
尚未到达到中午)
我是医生,我为她做手术,我知道她无法达到中午。
晚上,与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听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语。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对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岁,只经他们愿意,但十六岁……太不幸。”
“有多坏?”
“很坏,”我说:“细胞刚成长就转坏,来势汹汹,我们怀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内心的苦闷都交待出来。
“你怎么告诉她母亲?”
“我最痛恨工作的这一部分。”
“让刘姑娘做吧。”
“刘姑娘说她也受够了。”
“两度手术之后她会不会活下来?”
“不知道,我憎厌我的职业,医永远医不好的病,为什么我不能医伤风鼻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