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
表姐问:“很麻烦吧。”
“也只好如此,他们喜欢我才那么做。”
“我表妹是你的影迷。”
他笑,在倒后镜看一看我。“谢谢。”异常平易近人,没有一丝架子。
表姐问:“出去拍戏?”
“接一个朋友。”
我觉得表姐问太多了,但什么都不说也不行。
幸亏大家终于静了下来。
到市区,他在戏院门口放我们下来。
我陶醉过度,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与表姐找到一间咖啡店,坐下来谈论适才的奇遇。
“他真英俊!”
表姐点点头,“是,难怪小女孩子看见他会得尖叫起来,真人比相片还要好看。”
“态度也好。”
“这也是成功的要素,一点也不骄傲,看得出是真心的,太难得,修养与涵养都好。”
“看来你也快成为他的影迷了。”
表姐拧一拧我的面孔,“迷明星是你们的特权。”
我笑,一直兴奋。
星期一上课,在合作社,我把所有的郭家伦迷集合在一起,细述那天乘顺风车的过程,车程共廿分钟,我却说足半小时。
大家连午饭也不吃了,静静听我细说。
在那一段时间内,我的感觉也好似做了明星。
“几时周未我们也到你家来看明星。”
“欢迎欢迎。”
“要有茶水招待呵。”
“一定一定。”
正在热闹,忽然有人冷冷说:“他已经走下坡了。”
我转过头去:“谁说的?”
大家静下来,似暴风雨前夕。
“你不相信?张威利已经超过他。”
“张威利还不及他一只脚。”有人七嘴八舌。
“哼,你们知不知道郭家伦的唱片销数已远堕张威利之后,他受了刺激,身体不好,才搬到郊外静养。”
我忍无可忍,“那我又受了什么刺激?我刚好也住郊外,就在他对面。”
正在拉拉扯扯,吵吵闹闹不可开交之际,听到一声咳嗽,知道老师已经驾到。
大家只得静静坐下来。
自那天开始,我益发效忠郭家伦,每日留意他一举一动。时常借故在花园逗留,看看有什么动静,希望取得第一手资料。
一日他的两个兄弟嘀咕着出来,大的那个说:“小器,几十万又不是大手笔,理应拿得出来。”
小的那个说:“他收入大不如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底拿了廿万,现在又廿万。”
大的还理直气壮,“做生意有赚有蚀,谁可以担保。”
他们上了车走了。
我沉默。
镀金的背后,总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再英俊再出名,也还是个人,也还有七情六欲,也还有烦忧焦虑,在这里,我像是领悟了一些事情。
我想说:不要紧,一生这么长,总有低潮,没有失意,成功就不显得那么可贵。
这都是书本上说的,至于我自己,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到过,不能置评。
不过渐渐,郭家门庭开始冷落,不知是否我的心理作用,老觉得车少了,人也少了。这里路途远,影迷也不再找上来。
连母亲都说:“不大有派对了,开头时对面音乐彻夜乱奏,扰人清梦,又不好意思过去说他们。”
现在静寂得多。
冰家伦的新片上演,我去看了三次,但这部片子的生意不好,被一部爱情片抢尽锋头。
不会就这样倒下去吧,我很替他担心。
守在窗台等,只见他的女朋友驾车来,进屋子不到十分钟,怒冲冲出来上车走,车子倒后时失去准头,撞到柱子,轰一响,尾巴顿时凹下去。
待他赶出来视察,车子早已开走。
他苦笑,一眼看到我在注意他,对我耸耸肩摊摊手。
“好吗。”我说。
这次没那么紧张。
“你好。”他两只手插在口袋中。
“不出去?”我问。
“我就快无处可去了。”他嘲弄的说。
“我知道你要去登台。”
“取消了。”
“还有一部戏要拍。”
“计划押后。”
我讶异,“多么戏剧化,全改掉了。”
“可不说对了,我们过的,正是戏剧人生。”
他的情绪相当稳定,并无露出不愉快的样子来,控制得非常好。
我问!“怎么忽然出了这么多事?”
“我们这一行,红起来是一夜间的事,倒下来也是一夜间的事。”
我天真的问:“你黑了吗?”问出口才知道自己有多笨。
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说:“看样子正发黑呢。”
说得这么有趣,我禁不住笑出来,弄得自己尴尬异常,明明是不应笑的。
“我早有心理准备,一个人,走到最高峰,不下来的话,哪儿还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停一停,“是我们这一行的事业危机,无可避免。”
我点点头,这倒好,他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省却不少烦恼。
他喃喃说:“可是我身边的人不明白。”
“嗯?”我没听懂。
“他们老劝我改变风格,作一个突破,再接再励等等……而我知道,一切都到了个极限。”
“谁是他们?”
“亲戚、朋友、经理人……”
“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做?”
“威风已成习惯,不甘寂寞,非要继续下去不可。”
“叫他们自己登台好了。”
冰家伦微笑,“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说。”
“他们怎么样?”
“很生气。”
我也笑。
“你不会明白的,人在江湖,我肯退出,我那班弟兄也不肯,终于要拖垮了才肯算数。外间许多人爱说:见好就该收蓬了。但世上没有这么理想的事。”至此,他神色有一丝落寞。
“你有无足够的钱退出江湖?”
“我有,他们没有。”
“那你的女朋友为何不跟你速速归隐呢?”
“她也有一大班亲友要照顾,走到哪里去?”郭家伦无奈的说:“她妹妹一直跟着我们负责服装,她弟弟做灯光……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像一张网似把我们罩住了。”
冰家伦对我竟这么坦白。
这番话,给记者听到了,那还当了得。
他显然把我当朋友,也许他心里闷着很多事,趁这个机会说出来,抒发一下。
我说:“放下他们,远走他方。”
他又含蓄的笑,“真是好建议。”
“你这么年轻!可以从头开始。”
“你以为我几岁?”
“约廿六七八岁。”
“错了,我已经三十七。”
“唉呀,”我大吃一惊,“我不相信!”
“不能让影迷知道,一直在梳最新的发型,穿最时髦的服装。”
三十七!我父亲才三十九。
这么老了,老得差不多可以做人父亲,真看不出来,他不是开玩笑吧。
只听得他说下去:“十五年来,我扮演一个叫郭家伦的角色,实在是累了,我想休息。”
我不大懂他的话,只是看着他。
他转身,“我一直做得那么好,难道还不应让我余生得到安息?”
“郭家伦!”
他没有回过头来,只是说:“再见,小朋友。”
他回屋子去了。
我真有点担心他。
屋子在晚上灯火通明,车子不停的驶进来,我又放下了心。
影迷就是那么傻,一个大明星,还需要我这个小朋友来担心?但如果按常理做事,也不会有影迷这回事了。
母亲看一看对家,说:“又开庆祝会了,上次不知为什么事大排筵席,第二天下午,他们佣人说,光是空的香槟瓶子,就有三十多只。”
以后,我暗暗想,不会有这样的盛况了。
案亲说:“多精彩,我也希望去参加那样的舞会,女人又白又丰满,全部穿低胸衫,大红唇,俏媚眼,脚上的丝袜颜色斑斓,像蟒蛇,随时会得缠上来。”
母亲狠狠的瞪他一眼。
但这一切不过是表皮,背后,背后的故事是不一样的。
很少人知道背后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