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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憔悴三年 第16页

作者:亦舒

她轻轻坐在床沿,伸手想去拍小孩。

“不不,别碰我女儿。”

“为什么,不是要一起走吗?”

玉容落下泪来,“我实在走投无路。”

“你永远不知下一个转弯有什么在等你。

玉容答:“更多的豺狼虎豹。”

女士笑,“你仍保持幽默感,好极了。”

玉容说:“你给我那么多盼望,你彷佛是希望女神。”

女士忽然略有愠意,“别提她,最喜欢欺骗人的,就是希望

玉容接上去:“还有诺言。”

女士说:“讲得太对了。”

“所有的诺言,都不知几时可实现。”

那位女士又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玉容忽然勇敢地冲口而出:“不,我没有,我愿意继续在世上挣扎]

女士放心了,颔首,“好,我就是等这句话。”

“你,你是我的苦海明灯!”

女士讶异,“你这样说,人家会取笑你。”

“我不怕。”

“放松自己,出去多结交朋友,不要太看重得失。”

玉容低下头,轻轻说:“明白。”

[这孩子对你来说,是一件宝贝,好好抚育她。]

“我知道。”

“将来,你一天会比一天好。”

玉容含泪,“请告诉我更多。”

“前程掌握你自己手中,何用假他人之手。一

“我会永远怀念感激你。”

女士双手乱摇,“千万不要想念我,最好完全忘记我,到你八十八岁之时,我自然会来接你。”

“八十八岁,”玉容吓一跳,“那么老?”

女士笑,“相信我,时间过得比你想像中快得多。”

“那,我为何觉得度日如年?”

“事情会有好转,相信我。”

就在此际,玉容听见哗辣辣一声,一惊而醒,原来是隔壁人家在搓麻将、牌声清脆响亮。

红日炎炎,一觉醒来,玉容知道她必须咬紧牙关生活下去。

生活根本是长期抗战,像打仗,不输已经很好,如果还能赢,那真正是丰功伟绩,应乘胜追击,”步步进攻。

有夥伴当然好得多,并排上路,但像刘玉容孑然一人那般奋斗而成绩骄人的,也大不乏人。

一定不能放弃。

刘玉容下了决心。

这种坚毅是看得见的,她开始,实事求事地处事,一改往日颓风,不再怕人怕事,不再认为努力无用,只知道能做多好就多好。

上司当然第一个发觉,予以嘉许。

玉容学历有限,担任文职,再升也升不到什么地方去,从前因此深觉气馁,今日却不再小窥局限自己。

半年后,升职名单公布,刘玉容升了一级

她露出罕有的笑容。

孩子已送进幼儿班,进展良好。

一日,收到孩子父亲来电,玉容正在与同事开会,匆忙间听得他想探访孩子,她大方地答允。

事后有点后悔,但一切为着孩子着想,不愿见那人,也得见那人。

在约定的地方,他来了,环境显然比她好,有私人汽车用,身穿西装,跟从前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

玉容知道自己已经憔悴许多。

她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他过来打招呼,玉容让孩子上前,孩子没有笑容,她已经不认得他。

他茫然失措。

看,世上凡事均需付出才有得到,这世界还是公平的。

他轻轻说:“我愿意负担孩子生活。”

他交一张支票给玉容,补交了过去一年开销。

暑假

阮承祖没考到好大学,神情有点憔悴。

姐姐惠祖嘀咕他:“告诉你是一辈子的事,偏不相信,叫那王曼怡缠住了,天天晚上在她家中留到凌晨三时,还有什么时间温习!”

姐姐说得对。

花太多时间在女友身上,自己太懒,太轻敌,根本没考虑到新移民以倍数增加,加拿大卑诗大学学位紧得很,成绩需三个A以上才能有取录把握。

只差那么一点点。

姐姐见他不出声,便适可而止,停止教训他。

最叫人难过的是,王曼怡一家拿到护照回流去了,一声再见珍重,承祖便失去女朋友,这件事叫年轻的他大惑不解。

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

年轻的他那颗年轻的的心受到严重伤害。

彼此已投资了无限时间精力,一声回去,曼怡好似还顶开心,叽叽呱呱谈着未来的计划,什么一位表叔在唱片公司任职,可以介绍她去试音等等。

她一点离别的愁苦都没有。

承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表错了情。

原来王曼怡不过利用他打发时间,管接管送,陪进陪出。

她根本没打算与他有任何长远计划,她也一早知道,父母决定一拿护照就走。

承祖在某一个程度上可以说是遭到欺骗了。

可是在这个重女轻男的社会里,女孩子受到委屈,那是有人同情的,而他,阮承祖,不过是不知自爱,疏懒,兼不知轻重的一个年轻人。

承祖几乎被打沉。

大半个暑假躲在家里睡懒觉,不肯外出活动。

案亲问他:“送你到美国去读书可好?”

他又不想离开熟悉的朋友与环境,踌躇不已。

毕竟是才只得十九岁的男孩子。

“做不做暑期工?”

“一小时才只有几块钱工资。”

“小阮先生,你倒底想怎么样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失恋兼失意,这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个暑假。

那一天,他睡到十一点,实在不能再睡了,勉强起床,到厨房找东西吃。

姐姐在讲电话。

她们女孩子一打电话就是半天,是最佳消遣。

只听得姐姐说:“呵,是吗,刚刚抵涉,尚未考到驾驶执照,那太不方便了,在香港有司机?,那当然,在这里是差好远,不过,有一种褓姆车,每天管孩子接送,应运而生,是是是。”

又说了半日,才挂断电话。

看见弟弟坐在她对面喝咖啡看报纸,不禁叹口气。

惠祖说:“离乡别井真不容易。”

承祖问:“又是哪一家?”

“伍春明的表姐。”

承祖说:“都来了。”

“是呀,一到暑假,每一家都有亲戚前来会合,家家挤满了人。”

“温埠将成为一个华人社会。”

“不会的,”惠祖笑,“华人对治权不感兴趣。”

“他们终于找到香港以外的乌托邦了。”

“你看这华丽秀美的夏季,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真是没话讲。”

“姐姐你可成为温埠的宣传部长。l

“宋家就住在我们附近。”

“哪个宋家?”

“伍春明的表姐。”

“原来还在说他们。”

“来,陪我去探访朋友。”

“我才不去。”

“你在家又有什么事可干?”

“睡觉。”

“还没睡够吗?”惠祖瞪着他。

承祖无奈,只得更衣沐浴,先陪姐姐去买了水果饼食,再去挑选玩具。

双手捧满礼物才上门去。

“为何如此客气?”

“春明于我有恩。”

“那你算是好人。”

“自然,得人恩惠千年记,受人花戴万年香。”

可是,这个暑假仍然是阮承祖生命中最闷的暑假。

他驾车送姐姐到宋家,姐姐两年来始终没考到驾驶执照。

“你要走之际我来接你。”

“一起嘛。”

“放过我,听太太们聊天会闷死我。”

正在拉扯,忽然有一辆小小三轮车自斜坡冲下来。承祖眼明手快,连忙接住。

惠祖吓得呱呱叫。

“小心小心,哟,你又没戴护膝又不戴头盔,这太危险了。”

三轮车夫是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不但不怕,且嘻嘻笑。

主人家在门口出现:“是阮小姐吗?”

承祖一抬头,怔住。

他见过不少新移民太太,毫不起言,真是庸俗的多,大花套装,大颗宝石,配大屋大车,还有,大嗓门,时常叫本地人吃不消。

可是这位宋太太与众不同。

她脸上没有夸张化妆,衣着素净,手臂上抱着个幼儿,大约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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