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坐在床沿,伸手想去拍小孩。
「不不,別踫我女兒。」
「為什麼,不是要一起走嗎?」
玉容落下淚來,「我實在走投無路。」
「你永遠不知下一個轉彎有什麼在等你。
玉容答︰「更多的豺狼虎豹。」
女士笑,「你仍保持幽默感,好極了。」
玉容說︰「你給我那麼多盼望,你彷佛是希望女神。」
女士忽然略有慍意,「別提她,最喜歡欺騙人的,就是希望
玉容接上去︰「還有諾言。」
女士說︰「講得太對了。」
「所有的諾言,都不知幾時可實現。」
那位女士又問︰「你準備好了沒有?」
玉容忽然勇敢地沖口而出︰「不,我沒有,我願意繼續在世上掙扎]
女士放心了,頷首,「好,我就是等這句話。」
「你,你是我的苦海明燈!」
女士訝異,「你這樣說,人家會取笑你。」
「我不怕。」
「放松自己,出去多結交朋友,不要太看重得失。」
玉容低下頭,輕輕說︰「明白。」
[這孩子對你來說,是一件寶貝,好好撫育她。]
「我知道。」
「將來,你一天會比一天好。」
玉容含淚,「請告訴我更多。」
「前程掌握你自己手中,何用假他人之手。一
「我會永遠懷念感激你。」
女士雙手亂搖,「千萬不要想念我,最好完全忘記我,到你八十八歲之時,我自然會來接你。」
「八十八歲,」玉容嚇一跳,「那麼老?」
女士笑,「相信我,時間過得比你想像中快得多。」
「那,我為何覺得度日如年?」
「事情會有好轉,相信我。」
就在此際,玉容听見嘩辣辣一聲,一驚而醒,原來是隔壁人家在搓麻將、牌聲清脆響亮。
紅日炎炎,一覺醒來,玉容知道她必須咬緊牙關生活下去。
生活根本是長期抗戰,像打仗,不輸已經很好,如果還能贏,那真正是豐功偉績,應乘勝追擊,」步步進攻。
有夥伴當然好得多,並排上路,但像劉玉容孑然一人那般奮斗而成績驕人的,也大不乏人。
一定不能放棄。
劉玉容下了決心。
這種堅毅是看得見的,她開始,實事求事地處事,一改往日頹風,不再怕人怕事,不再認為努力無用,只知道能做多好就多好。
上司當然第一個發覺,予以嘉許。
玉容學歷有限,擔任文職,再升也升不到什麼地方去,從前因此深覺氣餒,今日卻不再小窺局限自己。
半年後,升職名單公布,劉玉容升了一級
她露出罕有的笑容。
孩子已送進幼兒班,進展良好。
一日,收到孩子父親來電,玉容正在與同事開會,匆忙間听得他想探訪孩子,她大方地答允。
事後有點後悔,但一切為著孩子著想,不願見那人,也得見那人。
在約定的地方,他來了,環境顯然比她好,有私人汽車用,身穿西裝,跟從前的樣子沒有多大變化。
玉容知道自己已經憔悴許多。
她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玉容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
他過來打招呼,玉容讓孩子上前,孩子沒有笑容,她已經不認得他。
他茫然失措。
看,世上凡事均需付出才有得到,這世界還是公平的。
他輕輕說︰「我願意負擔孩子生活。」
他交一張支票給玉容,補交了過去一年開銷。
暑假
阮承祖沒考到好大學,神情有點憔悴。
姐姐惠祖嘀咕他︰「告訴你是一輩子的事,偏不相信,叫那王曼怡纏住了,天天晚上在她家中留到凌晨三時,還有什麼時間溫習!」
姐姐說得對。
花太多時間在女友身上,自己太懶,太輕敵,根本沒考慮到新移民以倍數增加,加拿大卑詩大學學位緊得很,成績需三個A以上才能有取錄把握。
只差那麼一點點。
姐姐見他不出聲,便適可而止,停止教訓他。
最叫人難過的是,王曼怡一家拿到護照回流去了,一聲再見珍重,承祖便失去女朋友,這件事叫年輕的他大惑不解。
怎麼可以說走就走呢?
年輕的他那顆年輕的的心受到嚴重傷害。
彼此已投資了無限時間精力,一聲回去,曼怡好似還頂開心,嘰嘰呱呱談著未來的計劃,什麼一位表叔在唱片公司任職,可以介紹她去試音等等。
她一點離別的愁苦都沒有。
承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表錯了情。
原來王曼怡不過利用他打發時間,管接管送,陪進陪出。
她根本沒打算與他有任何長遠計劃,她也一早知道,父母決定一拿護照就走。
承祖在某一個程度上可以說是遭到欺騙了。
可是在這個重女輕男的社會里,女孩子受到委屈,那是有人同情的,而他,阮承祖,不過是不知自愛,疏懶,兼不知輕重的一個年輕人。
承祖幾乎被打沉。
大半個暑假躲在家里睡懶覺,不肯外出活動。
案親問他︰「送你到美國去讀書可好?」
他又不想離開熟悉的朋友與環境,躊躇不已。
畢竟是才只得十九歲的男孩子。
「做不做暑期工?」
「一小時才只有幾塊錢工資。」
「小阮先生,你倒底想怎麼樣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失戀兼失意,這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個暑假。
那一天,他睡到十一點,實在不能再睡了,勉強起床,到廚房找東西吃。
姐姐在講電話。
她們女孩子一打電話就是半天,是最佳消遣。
只听得姐姐說︰「呵,是嗎,剛剛抵涉,尚未考到駕駛執照,那太不方便了,在香港有司機?,那當然,在這里是差好遠,不過,有一種褓姆車,每天管孩子接送,應運而生,是是是。」
又說了半日,才掛斷電話。
看見弟弟坐在她對面喝咖啡看報紙,不禁嘆口氣。
惠祖說︰「離鄉別井真不容易。」
承祖問︰「又是哪一家?」
「伍春明的表姐。」
承祖說︰「都來了。」
「是呀,一到暑假,每一家都有親戚前來會合,家家擠滿了人。」
「溫埠將成為一個華人社會。」
「不會的,」惠祖笑,「華人對治權不感興趣。」
「他們終于找到香港以外的烏托邦了。」
「你看這華麗秀美的夏季,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真是沒話講。」
「姐姐你可成為溫埠的宣傳部長。l
「宋家就住在我們附近。」
「哪個宋家?」
「伍春明的表姐。」
「原來還在說他們。」
「來,陪我去探訪朋友。」
「我才不去。」
「你在家又有什麼事可干?」
「睡覺。」
「還沒睡夠嗎?」惠祖瞪著他。
承祖無奈,只得更衣沐浴,先陪姐姐去買了水果餅食,再去挑選玩具。
雙手捧滿禮物才上門去。
「為何如此客氣?」
「春明于我有恩。」
「那你算是好人。」
「自然,得人恩惠千年記,受人花戴萬年香。」
可是,這個暑假仍然是阮承祖生命中最悶的暑假。
他駕車送姐姐到宋家,姐姐兩年來始終沒考到駕駛執照。
「你要走之際我來接你。」
「一起嘛。」
「放過我,听太太們聊天會悶死我。」
正在拉扯,忽然有一輛小小三輪車自斜坡沖下來。承祖眼明手快,連忙接住。
惠祖嚇得呱呱叫。
「小心小心,喲,你又沒戴護膝又不戴頭盔,這太危險了。」
三輪車夫是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不但不怕,且嘻嘻笑。
主人家在門口出現︰「是阮小姐嗎?」
承祖一抬頭,怔住。
他見過不少新移民太太,毫不起言,真是庸俗的多,大花套裝,大顆寶石,配大屋大車,還有,大嗓門,時常叫本地人吃不消。
可是這位宋太太與眾不同。
她臉上沒有夸張化妝,衣著素淨,手臂上抱著個幼兒,大約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