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爱我了。”他彷徨的说。
“我爱你的时候,你可没有珍惜过,小三爱你的时候,你也没有珍惜过,甚至是那个舞女爱你的时候,你也不见得珍惜过。你不是最爱你母亲吗?回家抱看她亲热去,同时叫你那个寡母不要再心理变态了,与你每一个女朋友作对,挑拨离间,我开头还以为她这些日子苦哈哈是怎度过的,现在我可明白了,是搂着儿子过的。”我握着拳头,沉声说:“滚开!永远滚出我的眼前,我不恨你,但是你的样子令我作呕!”
邦转头看我。他哭了。
我看过他哭,我看过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跋扈,他的颓丧,我懂得他比懂得自己还多,但是此刻已经完了。
“再见。”我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
“小三的家。”
“我能去吗?”
“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我说:“她是教徒,自杀的教徒是进不了天堂的,你一向怕鬼,你还是去新加坡舞厅去找你门女神吧!”
“你难道不能原谅我一点点?”
“我坦白跟你说吧,邦,她至死没有叫爹,没有叫娘,更没有叫你,像你这样的男友,她多的是,你不要以为在小小一个游戏中你羸了一仗,她会记得你一辈子,她并没有要记得你,你去了也是白去,邦,你可以说是第一次浪费了时间。”我叫了一部街车就走了。
在车上我呆呆的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屋宇。呵小三,那时候如何你在咖啡厅坐下来又要喝可可水女乃油又要热狗香蕉船,如何的欢笑,然而人生也不过止于此吧。今天是星期日,原本我们可以在香港酒店吃芝士蛋糕的,原来。但是生命逝去了,我茫然的想,我还不懂得心痛,心痛是慢慢来的,心痛像癌一样。
到了小三的家,我以锁匙开了门。进屋子第一件事便是找家朋。家明住在他岳母家中,一个女人叫他听电话比进诺士堡偷金砖还难,经过重重的审问,终于我及格了,他来接电话。我只说:“小三刚刚死了,服过量的安眠药。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想见的人是你,我骗她你不在,叫你也是来不及,她说她辜负了你,你们之间谁辜负了谁,我希望你懂得。”
家明在那边怔住很久很久。他没有回应。
我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说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床,而我记得你厌恶的说:“小三,请你不要再用死来恐吓我。“她现在死了。她没有恐吓任何人。她的悲剧是她太不懂得保护自己。她说她太年轻,她辜负了你。有人在分机窃听,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还是把电话挂上吧!”
那边还是沉默着。我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检视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句歌词: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实指望和你并肩共欢笑
谁知晓寒风无情草芜凋
从今后失群孤雁向谁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你梦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汩汩的流了下来。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没有变,化妆品整整齐齐的收放着,一九二七的女人与一九匕七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渐渐哭出声来,变成狼嗥一般的声音,我把头伏在膝盖当中,一手的眼泪鼻涕,我维待看那样的姿势很久很久,直至哭够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间去洗脸,热水炉还没有熄,狄奥拉玛的香皂发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面巾,我洗了一个脸。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未,什么也没有。一切旧的,应该在的东西都还在那里,—张旧报纸的招贴,上面写着“追捕神枪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铺得非常好。一柜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烂了的词选。电话故在床头处。在等谁的电话?家明的?邦的?还是其他男人的?
电话铃响了。我看看钟,钟说是下午三点半,星期日下午的三点半,钟说的,我接过电话。
“喂,小三?说话呀,我昨天事忙,七点钟该来的,但是你知道麻将这回事,人是走不开的,没搭子,结果我九点钟打电话来,就没人接了,你生什么气呢,你真是怪,这种芝麻绿豆!”
“您贵姓?”我温柔的问。
“小三?”那边问:“你怎么了?今天要不要出来?”
“您贵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两点十分死了。”
那么一阵沉默,“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谁?”
我温柔的说:“牌局在等着你,少一个搭子是不行的再见。”我把电话挂上了。
可怜国香无主。
原来是这样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从离开家明之后,每一个男人都一样,说也是多馀。其实家明又何尝不与他们一样,只是小三要为她自己留一点幻想留一点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妆,换妥了衣服,等这种阿狗阿猫来接她。不外是因见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气,可是就连这种人也迟到了,居然人也不来,隔两个小时才说打电话来没人接,小三就是在这两个小时内大澈大悟的吧。与其活看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不如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长着一张美丽的脸,空怀着一肚子的学问,然而她走的路这么难走,这么难走。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一局麻将……一局麻将。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来,还是那个声音,“刚刚说什么?小三怎么了?昨天她七点半来个电话,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么能打到我家来呢,我明明能出来,也出不来了,我说‘我打给你吧’,便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电话挂上,拨了一个字.让话筒空悬着。
与其受这徉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说来,她确是辜负了家明,他们两个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谁辜负了谁都不要紧,但是为了寂寞……这种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妆在等,他切断了她的电话。
我明白了,既然已经潦倒到这种程度,就很难再爬得起来,即使再起来了又如何呢?做人不过是那几件事。恋爱了,失恋了,事业有了成就,工作失败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自己跟自己兜着圈子,终于头发白了,有没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么呢?小三早一点看穿.就去了,不为什么,只为迟早都是一样的,她又无牵无挂,何必谪仙似的受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内,最光彩的时间无异是与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个时候,家明每天七点钟准时回家,他们同居在一起,她会躲在壁橱里,让他找她,然后跳出来吓唬他,他们两个人天天出去吃饭,那时候的小三的的确确有一种俏生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白璧无瑕的美,那个时候,我与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羡慕过家明的成熟。
但是现在我们这两对人,家明已经结了婚,我可怜孤如钗头风,小三死了,而邦,我不替他担心,他一十子便会找到另外一个女人,他懂什么呢?他晓得什么呢?
有一只抽屉微微拉开着。找诧异了,小三最恨抽屉下关上,为什么她忘了把抽屉关上,我拉开来,里面都是药,安眠药甚至还有剩下来的,我还看到了一束信。大部份是家明写的,早期的她都撕了,留下的是后期的。还有一张明信片是邦在韩国寄来的,情深款款,写着:“想你是因为不能见到你,想你是因为不能与你说话,想你休是因为不能吻你。”才多久的事儿,现在是六月底,那信是一月份寄出的,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一下子。既然什么都不长久,又何必真的耽到头发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