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小三眼睛发着亮,容光焕发,只要我答应把邦让出来给她,她愿意下世做我的奴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把邦让了给她。
这半年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我不愿意知道,我也没有太多的朋友来通风报讯,我的朋友都是高尚的有学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而我无亲无戚,就是自己一个人。我只有我的未婚夫与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当我失去了他们两个人之后,我便躺在床上,三个礼拜。我没想到自杀。我想过如何把邦杀掉,如何买一把麦南四十四把他的脑袋轰掉,然而开枪比不是这么容易的,常常瞄不准,非经过训练不可。后来我又想用刀子,再后来我觉得他的女友那么多,为什么要我来动手呢?或者有一天,别人会替我代劳,或者有一天,他得其善终,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躺了三个星期,然后我很幸运,我找到一个新的朋友,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就是那样。后来这位朋友离开了,我也站得起来了,气色也好了。我没有忘掉邦,但是他再回头我也不敢要他,他没有良知。
三个月前我看见他与一个女人跑到酒吧去喝酒,那女的穿窄牛仔裤、金色高跟鞋,但都是廉价品,连一张脸都是廉价的脸,我偏过了头,邦或许看见了我,或许没有看见。但是我马上想起的是小三。
小三在干什么?在那层小鲍寓里呆坐?等他回去?然而这也不关我的事了。我很庆幸我可以回家马上睡觉,庆幸中有无限的寂寞,但是至少我不必从一点等到两点、两点等到三点,三点等到四点,看看他疲倦的回来,我还得替他煮咖啡。寂寞是寂寞,但是这一切担子我全部卸给小三了,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要的。
然后她搬走了,离开了那公寓,很快又有人搬进去了吧?我带走了我的线装石头记,小三带走了谢高尔的画册,这位新住客又是谁呢?带来的是什么么?一本电视周刊?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吧?
护士忽然出来问:“谁是家明?你们当中谁是家明?一零三号病人要见家明。”
我站起来。家明,小三要见家明。她想起了家明,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
邦说:“我们不是家明,她怎么了?”
我说:“我去见她,我懂得。”
护士把我带到小三面前,她把玻璃罩移开一点。
我听到小三轻轻的叫:“家明,家明。”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又滑又柔,像块玉一样,这话是家明说的,像玉一样。家明说过小三的手如玉一样。
我对看她耳朵说:“家明不在,家明旅行去了,等他回来,我们把他叫出来,我答应你,一定。”
“我想见他。”
“他不在这里。”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很明白,我心里很明白。”
“小三,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点点头。
我看护士,护士摇摇头。
“我看不到家明了,请告诉他,我十分的爱他,但是我太年轻,我辜负了他的一片心,请你告诉他,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他,”小三停了一停,“请你告诉他,自从与他分手之后,我落魄晚至今。”她喘了两口气,脸上忽然泛起了红云,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就好像那一日,她约我面谈。她坦白告诉我,她爱上了邦,她脸上上的光芒,犹如虹彩一般,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她说下去,“家明始终爱的是我,是吗?即使他结三次婚,他爱的还是我,是吗?”
“是的。”
她紧握我的手,然后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缓缓的褪去。
我问:“你要见邦吗?邦在外头。”
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仍紧握着我的手,但她已经听不见了。我哭。她的手渐渐凉,护士过来,把我们的手拉开,为她覆上白布。
我说:“请让我看看她的脸,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
护士把纱布从她脸上解掉,她左边脸上划了一个很深的十字,肉裂了开来,血迹已经乾了。
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她是一个坏教徒,但她一定配着十字架。
我抬头:“你们将把她怎么样?”
护士说:“洗一洗,包好,火葬。她没有亲人,只好由我们来办。”
我把手放在小三的额角上,她是多么的勇敢,我是多么羡慕她。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家明并不记得她,她打过一个电话到家明家去,家明连她的声音都没认出来。但是当她临死的一刹那,过去一幕幕的上来,她居然认为家明是最善待她的,她要见家明,家明与邦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但是她临终时眼睛内那一刹那的光辉。家明如果看见,也会感动的吧,感动那么一会儿,然后明天又跟太太去看电影了。
护士说:“奇怪通常服安眠药过量的人,灌救了也不会再醒,昏迷至死,她倒是醒了一下。”
我从房里走出去。
邦居然还坐在那里。
他站起来。
我说:“她死了。”
我一直走出医院,走得并不快,他慢慢的跟在我身后。
“你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声音是沙哑的。
“不想与你一起喝。”
“你那么恨我吗?”
“邦,请你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要急着爱你恨你。”
“与我喝一杯咖啡。”
“为什么?以前也有女人为你死过,一个舞女,一个舞女也是一条生命,再无知的生命也还是生命,她没有死掉,她被救活了,现在她红透半边天,这都是你告诉我的,现在多一个小三,有什么分别呢?你可以去告诉别人,有两个女人为你死过,一个死成功了,一个求仁没得仁。”
“我只要一杯咖啡。”
“用一个铜币,打公众电话约女友出来,邦还会约不到女人吗?”我平淡的说:“早班中班晚班的都有。”
“我怕!我害怕!”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叫起来,“我害怕!”就在街上叫起来。
“你怕?就像那天晚上,你梦见了鬼,你抓住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不放?你记得那个晚上吗?你现在也怕吗?不必要,小三早看穿了你,她心中没有你,她不会来找你。”
“但是她爱我!”邦说:“她说过的。临走她还说她爱我。”
“真的吗?我也记得你说过你爱我,人说过的话都得算数呀?那多辛苦,说了还不是忘了,算什么呢?”
邦在我前面走着,他长长的腿,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连换一件衣服也要问过我。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喜欢我穿一件小小的短皮夹克,戴一顶小小的丝绒帽。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的头发还是那么美,他的肩膀那么宽,他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但是他没有良知。
他沙哑的喉咙问:“你能回来吗?”
“不。”我毫不加考虑,“那公寓原本是我租下来的,屋契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屋内一切是我布置的,你在我之前做过什么,我不能计较,与舞女同居两年我也不计较,但是在我之后的事,我觉得是一种伤害,收拾残局是最愚蠢的事,过半天一天,自然有扯皮条的人会把新的女人送上你家门去,女人都一样的,以你的程度来说,女人都一样的。”
“你别挖苦我了。”
我失笑:“我挖苦你?你居然听憧了?我要回去休息,一早出来,我的睡眠不够。”
他擦着我的肩膀:“你难道不爱我了?”
“没有人再爱你了,为什么你不去坐在池塘边,天天照着尊影,天天念着:“我是多么美丽!每个女人都爱我,每个女人都会为我而死。“说不定天神宙斯会把你变成一束水仙花。”我推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