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皮大衣,拿了锁匙,闭门出街。圣诞节。我是这样的寂寞。
我忘了帽子。但是雪从来不惹人讨厌。貂皮的好处是不怕水。我有这件极好的白貂皮,拖在地上。同学永远以为是尼龙毛,我穿它,当一件烂牛仔外套一样的穿它。真是好大衣,保暖。
我从街尾一直走到街头。
我是这样的寂寞。雪下得像电影里的景色。
雪一直落下来。
然后我经过了一间酒吧。
“红狮”,招牌说。
每间英国酒吧都有类似的名称。“红狮”、“白马”,真讨厌。但是。我想喝点酒,喝醉了也好,反正明天也没事做,喝醉了也好。
我推门进去,人气烟气暖气袭人而来。我的黑头发,吸引目光。我月兑了大衣,搁在椅子上。酒吧里人真多,而且都是半醉的。酒保过来招呼我,我说:“你那瓶最好的XO,满满的给我一杯。”
他惊异,问我:“你几岁?十八岁了吗?不足十八岁连啤酒我们都不卖的。”他们永远以为我只有十六岁。
我说:“相信我,问女人年龄是不礼貌的,但是我够大了。”
他犹疑了半刻,因为是圣诞节,他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我把钱给他,留下很多小账。我默默的喝酒,默默的打量身边的人。他们都是情侣,握着手,脸碰着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我微笑。微笑别人的幸福,微笑自己的寂寞。一个圣诞夜。
唱片激起真吵,但歌却很好。
我默默的喝着酒。
然后在抬眼之间我看见了他。
他坐在我对面。“对面”是酒吧的另一头,有十码远,但是我看见了他。因为他也在看我,他有一张美丽的脸。外国男孩子的脸都是惊人的美丽,他也不例外。他年轻,这么年轻。十八?廿岁?眼睛这么大,脸色是粉红的,头发极短,真例外,贴在额边,稚气得紧。他这么清洁,少有的清洁。他在喝啤酒。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而且他也单独一个人。
我微笑了。向他扬扬酒杯。
他动动嘴角,那薄而且好看的唇像婴儿一样的动人。
在整间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是没有伴的。
我这样寂寞。
为什么不呢?
我犹疑了一刻,喝完了一杯拔兰地,再要了半杯,我向他走过去,拖着我的大衣。
酒吧挤,他让开了一半高凳子,我坐在他身边。
他低头看我,我抬头看他。
他这么年轻。
他连十八岁也没有。我晓得。
他的睫毛长得像洋女圭女圭,前半截因为太阳哂,退成金色,只半截还是咖啡色的.长得像假睫毛一样。真漂亮的男孩子。天晓得我从来不混外国人。但是今夜,今夜例外。今夜我特别寂寞。
为什么不呢?
他的肩膀相当宽,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柔和,T恤是短袖子的,手臂也很柔和,闪着金色的汗毛。他给我一种孩子的感觉,如果我不寂寞,我真不好意思碰收。
“你好?”我问。
他点点头。
“很热闹。”我说。
他点点头。
有人从我们高凳子边挤过,我几乎坐不住,他用挽住了我的腰,我轻轻说:“谢谢你。”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强壮,很给我安全感,我不想放开它。我握住了他一只手指。
他微笑,他说:“你不贪心,握一只手指就够了。”
他很幽默。我也笑了。
“你是中国人?”他问。
我点点头。
“你有很美丽的头发。”他说。
“谢谢你。”他们都喜欢黑头发。
我喝完了另一杯拔兰地。
“当心警察抓你,乱喝酒。”他说。
我笑,“你几岁?”我问。
“十月已经十八岁了。”他说。
“为什么一个人?”我问。
“离开了家。”他说“所以一个人。你呢?”
“我没有男朋友。离家一万里。”我答。
他吻了我的脸颊。在圣诞夜,每个人可以吻每个人。其实这些英国人,每个人每一天都可以吻每一个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只是我在乎。
我接受他的亲吻。他的睫毛,在我脸上闪着,像一只蝴蝶的翅膀。
“谢谢你。”我说。
他微笑,“闭嘴。圣诞节,一个人,当然我应该吻你。”
“你叫什么?”我问。
“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他说“我不在乎,随便你喜欢叫我什么。”
“我的名字,你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当然,你这傻蛋。”他指指我的鼻子。
“乔。”我说。
“你应该叫莲花。”他说。
“这是电影里的中国名字,我是真人。”我说。
他点点头。“乔。”他又吻了我的脸。
他的长睫毛。蝴蝶的翅膀。冬天没有蝴蝶,他像春天。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年轻。大年轻了。而且短头发,而且如此温柔可亲。而且我是如此寂寞。
酒侍敲响了小钟,酒吧要关门了。
我看着他。他的脸是圆的甜的。奇怪,我一向喜欢纤秀瘦削长脸的男孩子,但他是例外,他长得实在大好看。
为什么不呢?
我问:“你要不要上我家去?”
这是危险的。但是我相信他。他可能谋杀了我,但是我不介意。我相信这一个外国男孩子。
他大方的点点头。“好的。”
我穿上了大衣,他穿上他的,我们走了出去。他的大衣只是一件普通的帆布外套。我笑我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寂寞,与一个这样天真原始的男孩子走在一起。只不过是为了寂寞。我为寂寞常常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理想的男朋友是开费拉里狄若的原子物理博士,闲时看红楼梦,左手戴白金薄表,右手戴银手镯,三十二岁,浓眉郁睛、苗条灵气。这才是我理想的男人。我与这个十八岁的外国男孩子在一起干什么?只不过为了寂寞。我叹一口气。但他是温柔的,婴儿般的好看。
雪一直落下来。
因还差强人意。我没有后悔。
我们步行到家。我开了门,请他进去。屋子里很舒服很暖。我问他要茶要咖啡。他说咖啡。我还是喝拔兰地。他看了看屋子。这间屋子是美丽的。
“你何以为生?”他笑问。
“我的父很有钞票。”我坦白的说。
“嗯。”他说。
他年轻,但是倒不幼稚。他们都异常的早熟,这么高大,这么漂亮的身段,却只有十八岁。
我们一起坐在沙发里。
我们该说些什么?
他又吻我。这一次在唇上。
我把手环着他的腰,他的腰比一般英国女孩子还要纤细。
但是他到那里就停止了。
他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前,抓着我的黑发,吻我的脸,到那里就停止了。他甚至没有把手搁在我胸上。
我半醉,但却还掩不住惊讶。
我看着他的灰蓝眼睛,他的长睫毛。
他明白,他轻轻的说.“你有点醉了。我不想趁这种机会占你便宜。”
我笑了,天下有这种男孩子,而且在外国。我说:“我比你大很多年,史提芬,比你大很多。”
“年龄没有关系。”他仍然很轻柔。
“史提芬!”我略略提高了声音,“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不。”他冷静的说“我是处男。”
我笑了出来,当天方夜谭似的听着。
“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他没有生气,继续说下去,“我不喜欢随时随地与女人跳上床。女人引诱过我,有些年轻,有些比较老,但是我不干。”
我当奇迹似的睁眼。
“我太老了?”我问。
“你看上去只有十六岁。”他吻我的鼻子,“只有十六岁。而且你很美丽,而且你很性感,而且你相信我。所以我答应你的邀请,我来你家陪你,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