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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第30页

作者:亦舒

牛。做牛做马。

十六吨。我把灵魂已押给公司的煤矿。

苦水。六点钟的时候,小宇打电话来说:“爹爹,妈妈不让我跟同学去看电影。”

我知道小宇是个鬼灵精,忙问他:“你要看的是什么电影?”

“《床上春色》。”

“不准去!还有其它的事吗?”

“小宙长了两只臼齿。”

“呵。”我的心软下来,隔一会儿我问:“你为什么不去看《基度山恩仇记》、《月宫宝盒》呢?”

“老套。”小宇挂上电话。

我一直工作到八点多,把篮子里要清理的东西全部清出来。

玛莉陪我到八点,她问:“施先生,明天请假吗?”

“为什么请假?”我问,“怎么,嫌我太用功?”

“没什么,弄清楚总比较好。”玛莉说,“施先生,我比较喜欢你刚刚搬进这个办公室时候的效率。”

我苦笑,“老板也那么说,那时候我简直是一只火车头,现在?现在我是黄包车。”

“你累了?”

“是,玛莉,你们女人累了可以嫁人,我们男人干什么好?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

“施先生!”玛莉笑了。

“做女人仿佛比做男人辛苦,那是因为女人可以诉苦,但是做男人,连个诉苦的机会都没有,哑子吃黄连。”

“那不应该是你呢,施先生。”玛莉看我一眼。

“因为我有两个老婆?不不,我才没有两个老婆!”

“你又在大声疾呼了。”玛莉说。

我坐下,把底下一篮文件也翻出来。“这是明天要读的。”

九点才开车回石澳。

思龙坐在沙滩上,枕着一张藤椅,面对着海水。

我走过去,坐在思龙脚边。

她知道是我,但是不出声,怔怔的看着海浪。

“思龙,”我说:“下个月起,这里的房租由我来付。”

她有点诧异。

“我寻着外快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说,“但这是我的责任。稍迟我也许会搞一部独立制片。”

她动也不动。

“我只恨每日净得二十四小时,否则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用更多的时间来陪你。”

海水掷上沙滩,沙沙的声音。

“当心着凉。”我说。

她没有应我,我独自回到房间。

淋浴出来,思龙已经睡了,竟没有陪我同吃晚餐。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的日子已经过去。我叹息。

她床头茶几上搁放着药水药丸。

我问:“你终于去看过医生了?”

“唔。”是她的答复。

“医生说什么?”我问,“是不是怀孕早期要休息?”

“是要休息。我告一星期假。”

“这么严重?”我问,“你应该早点去看医生。”

她不响,转一个身,面孔刚好对着台灯的光。

她的脸非常憔悴,一种不健康的灰色在眼里透露出来,我一怔。从开头到现在,我从没见过思龙会如此落形。

思龙永远是倔强的,压力越大,她越是坚挺着,永不萎缩,永不认命,她不是像那种在水门汀缝里挤着生长的小草。在今时今日,只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获胜,太史公花园中用牛女乃养的白牡丹早已凋谢。

但是今天思龙是怎么了?

“思龙,”我俯身下去,“你怎么了?”

她勉强地笑一笑。

“思龙,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思龙沉思着。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凉的。

棒了很久她说:“我发觉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这句话像锤子般打击我心。

“什么?”我问,“你一无所有?思龙,你一无所有?”

“我有什么?”她温和的问,“我还有青春吗,我还有活力吗,我又没有家庭,又没有财富。我有什么?”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别人的丈夫。”

“我们过两年就可以结婚了。”

“那是很长远的事,扬名,今天,我说今天,我发觉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点不舒服,所以觉得不如意。不久你会恢复健康,思龙,你还是全世界最坚强的女子。”我说。

“我怎么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个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决不是普通女子。”我说,“思龙,即使你不愿意再做你自己,现在要退出,也已经太迟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非常轻,“大迟了。”

“没关系,你也可以尝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龙,我们将会有孩子,是不是?”

“扬名,并没有孩子。”她仍然温柔地说。

“没有孩子?”我问,“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别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医生那里去动过手术,把孩子拿掉了。”她低声告诉我,“在医务所躺了几个小时,回来的时候等不到车子,所以才累成这样。”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个人出去到医生那里,把孩子拿掉了?”我侧着头,不置信地再问一次。

“是。”

我瞪着思龙。

这个冷血的女人,这么镇静与理智地跑出去杀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

“你最低限度应该通知我,与我商量一下。”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扬名,你还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感情里,这是你与我永远的矛盾。孩子又没生下来,怎能说你有份呢?怀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独自挡当独自受罪的事,这是我的身体,我当然有自由控制,我没有义务要与你商量。”

“可是你杀死了一个婴儿。”

“我没有杀死任何人!我只刮除了体内一组细胞!”她把被子掀升,尖锐地说,“你别在那里说教好不好?”

“你不爱我,”我瞪着她,“你并不爱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征明爱?”她责问,“多么幼稚。对你来说,断手烂脚的乞丐带着子女讨饭,恐怕是爱心最伟大的表演吧?”

“你别把题目扯开去,我在说你!”

“扬名,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诉的女人。正如你说,已经太迟了,多年来我只有我自己,我没有倚靠别人的习惯,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远完全信托于你,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你已经有两孩子,第三个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这种时候怀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骄傲!到地狱去!”我诅咒,

“你的世界里始终只有你自己,你是太阳,我们都得围绕你运行。”

“扬名,你说完了没有?”她说,“我还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着吗?我相信你睡不着。”

她喝止我,“我睡不着也得睡!我只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后我还得回去上班,任你怎么想!”

我顿时没了声音,她额角上冒着汗,手握着拳头。

“多年来我都这么过了,我还理有没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龙说。

我睁着眼要把她看清楚,汗从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来。

我只知道思龙越是激动越是生气的时候,声音就越是平稳,态度就越是坚决。

“我们没有孩子了?”我声音颤抖。

“没有。”

“因为你觉得怀了孩子,地位便与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讨论这问题。分析与解释永远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经如此,你要设法接受,下次意图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业学校的经理人才!”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她连肩膀都不耸动一下。我震栗,深深哀恸。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说:“心不能软,吃亏已经太大,我还是做我的任思龙,还是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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