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做牛做馬。
十六噸。我把靈魂已押給公司的煤礦。
苦水。六點鐘的時候,小宇打電話來說︰「爹爹,媽媽不讓我跟同學去看電影。」
我知道小宇是個鬼靈精,忙問他︰「你要看的是什麼電影?」
「《床上春色》。」
「不準去!還有其它的事嗎?」
「小宙長了兩只臼齒。」
「呵。」我的心軟下來,隔一會兒我問︰「你為什麼不去看《基度山恩仇記》、《月宮寶盒》呢?」
「老套。」小宇掛上電話。
我一直工作到八點多,把籃子里要清理的東西全部清出來。
瑪莉陪我到八點,她問︰「施先生,明天請假嗎?」
「為什麼請假?」我問,「怎麼,嫌我太用功?」
「沒什麼,弄清楚總比較好。」瑪莉說,「施先生,我比較喜歡你剛剛搬進這個辦公室時候的效率。」
我苦笑,「老板也那麼說,那時候我簡直是一只火車頭,現在?現在我是黃包車。」
「你累了?」
「是,瑪莉,你們女人累了可以嫁人,我們男人干什麼好?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
「施先生!」瑪莉笑了。
「做女人仿佛比做男人辛苦,那是因為女人可以訴苦,但是做男人,連個訴苦的機會都沒有,啞子吃黃連。」
「那不應該是你呢,施先生。」瑪莉看我一眼。
「因為我有兩個老婆?不不,我才沒有兩個老婆!」
「你又在大聲疾呼了。」瑪莉說。
我坐下,把底下一籃文件也翻出來。「這是明天要讀的。」
九點才開車回石澳。
思龍坐在沙灘上,枕著一張藤椅,面對著海水。
我走過去,坐在思龍腳邊。
她知道是我,但是不出聲,怔怔的看著海浪。
「思龍,」我說︰「下個月起,這里的房租由我來付。」
她有點詫異。
「我尋著外快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楮。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說,「但這是我的責任。稍遲我也許會搞一部獨立制片。」
她動也不動。
「我只恨每日淨得二十四小時,否則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你。」
海水擲上沙灘,沙沙的聲音。
「當心著涼。」我說。
她沒有應我,我獨自回到房間。
淋浴出來,思龍已經睡了,竟沒有陪我同吃晚餐。
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的日子已經過去。我嘆息。
她床頭茶幾上擱放著藥水藥丸。
我問︰「你終于去看過醫生了?」
「唔。」是她的答復。
「醫生說什麼?」我問,「是不是懷孕早期要休息?」
「是要休息。我告一星期假。」
「這麼嚴重?」我問,「你應該早點去看醫生。」
她不響,轉一個身,面孔剛好對著台燈的光。
她的臉非常憔悴,一種不健康的灰色在眼里透露出來,我一怔。從開頭到現在,我從沒見過思龍會如此落形。
思龍永遠是倔強的,壓力越大,她越是堅挺著,永不萎縮,永不認命,她不是像那種在水門汀縫里擠著生長的小草。在今時今日,只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獲勝,太史公花園中用牛女乃養的白牡丹早已凋謝。
但是今天思龍是怎麼了?
「思龍,」我俯身下去,「你怎麼了?」
她勉強地笑一笑。
「思龍,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思龍沉思著。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涼的。
棒了很久她說︰「我發覺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句話像錘子般打擊我心。
「什麼?」我問,「你一無所有?思龍,你一無所有?」
「我有什麼?」她溫和的問,「我還有青春嗎,我還有活力嗎,我又沒有家庭,又沒有財富。我有什麼?」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別人的丈夫。」
「我們過兩年就可以結婚了。」
「那是很長遠的事,揚名,今天,我說今天,我發覺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點不舒服,所以覺得不如意。不久你會恢復健康,思龍,你還是全世界最堅強的女子。」我說。
「我怎麼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個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決不是普通女子。」我說,「思龍,即使你不願意再做你自己,現在要退出,也已經太遲了。」
「我知道。」她的聲音非常輕,「大遲了。」
「沒關系,你也可以嘗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龍,我們將會有孩子,是不是?」
「揚名,並沒有孩子。」她仍然溫柔地說。
「沒有孩子?」我問,「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別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醫生那里去動過手術,把孩子拿掉了。」她低聲告訴我,「在醫務所躺了幾個小時,回來的時候等不到車子,所以才累成這樣。」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個人出去到醫生那里,把孩子拿掉了?」我側著頭,不置信地再問一次。
「是。」
我瞪著思龍。
這個冷血的女人,這麼鎮靜與理智地跑出去殺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人。
「你最低限度應該通知我,與我商量一下。」
「為什麼?」她問。
「為什麼?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揚名,你還停留在農業社會的感情里,這是你與我永遠的矛盾。孩子又沒生下來,怎能說你有份呢?懷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獨自擋當獨自受罪的事,這是我的身體,我當然有自由控制,我沒有義務要與你商量。」
「可是你殺死了一個嬰兒。」
「我沒有殺死任何人!我只刮除了體內一組細胞!」她把被子掀升,尖銳地說,「你別在那里說教好不好?」
「你不愛我,」我瞪著她,「你並不愛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征明愛?」她責問,「多麼幼稚。對你來說,斷手爛腳的乞丐帶著子女討飯,恐怕是愛心最偉大的表演吧?」
「你別把題目扯開去,我在說你!」
「揚名,我不是那種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訴的女人。正如你說,已經太遲了,多年來我只有我自己,我沒有倚靠別人的習慣,我不能將自己的命遠完全信托于你,我的決定是正確的,你已經有兩孩子,第三個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在這種時候懷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驕傲!到地獄去!」我詛咒,
「你的世界里始終只有你自己,你是太陽,我們都得圍繞你運行。」
「揚名,你說完了沒有?」她說,「我還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著嗎?我相信你睡不著。」
她喝止我,「我睡不著也得睡!我只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後我還得回去上班,任你怎麼想!」
我頓時沒了聲音,她額角上冒著汗,手握著拳頭。
「多年來我都這麼過了,我還理有沒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個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龍說。
我睜著眼要把她看清楚,汗從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楮模糊起來。
我只知道思龍越是激動越是生氣的時候,聲音就越是平穩,態度就越是堅決。
「我們沒有孩子了?」我聲音顫抖。
「沒有。」
「因為你覺得懷了孩子,地位便與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討論這問題。分析與解釋永遠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經如此,你要設法接受,下次意圖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業學校的經理人才!」
她轉一個身背著我。
她連肩膀都不聳動一下。我震栗,深深哀慟。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說︰「心不能軟,吃虧已經太大,我還是做我的任思龍,還是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