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我搬出去青年會住。
第二天我支撐著把工作做妥,咬緊牙關,不把任何情緒帶到辦公室來。如果一個女人都可以被社會與環境磨練得適者生存,我為什麼不可以?我是一個男人。
電話每響一次我的心就吊起來。
我希望是思龍但沒有一次是她。
八點時分小宇打電話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說你在公司。我媽媽叫你回來商量一點事。」
「好,我下班就回來。」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電話給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會來听我的電話。但是鈴聲響了又響,沒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擔足心事。
我耐心地撥著電話,等著她自沙灘回來,她大概是在海邊。
終于電話接通,是女佣人。「任小姐接到公司電話,有緊急會議,開會去了。」
我沉默一會兒。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說。
「我也這麼說,但是任小姐說要緊事,自己開車走了。」
「幾時回來?」
「沒說。」
「你買了什麼菜?有沒有做一點湯?」我追問道。
「有,雞湯。」
「好。」我掛上電話。
我撥到她公司。
女秘書說︰「任小姐在開會。」
「任小姐身體不舒服,會什麼時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書詫異,「我們都沒注意到。」
我擱下電話。
我對著牆壁,腦海中一片空白。她現在恐怕是在會議室指責同事的辦事錯誤吧。沒有人知道她昨日做過什麼。因為除她自己外,沒有別人。時間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別人,因為只有她自己沒欺騙過她,沒傾軋過她,沒壓逼過她。
我沒有本事叫任思龍為我而轉變,懷孩子,坐在家里,听命于我如同美眷。任思龍在我身上又沒看見過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護她。廣告公司一個電話來,她還是趕著走了,身體這麼虛弱,表面上裝得這麼強壯,內心揉得粉碎,外頭還是堅撐著。強人。
我面對牆壁,終于把頭轉過來,伏在桌子上,寫好一封辭職信,明天早上我會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電話追來,「爹爹,你怎麼還沒下班呢?」
「來了。」我說,「你告訴媽媽,我馬上回去。」
一額頭的虛汗,我對生命的意義發生真正的懷疑。收拾好雜物,我環顧這間寫字間。初初搬進來的時候是多麼的高興,多有抱負,甚至還有那份幼稚的驕傲——老板看中了我,我樂意做一條走狗,我願意賣命。
是思龍粉碎了這種夢,她告訴我,一個女人的工作能力也會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辦公室有什麼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腳步浮動地走到門口,進車子,想發動引擎,車子又破了,開不動。我伏在駕駛盤上,是幾時的事呢?思龍開著她的雪鐵龍CX經過我的破車,曾經載過我一程,我的心溫柔地牽動。
思龍。
如果沒有認識思龍,我還快樂地做著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著孩子。任思龍是我的克星煞星。但是我愛她。空前絕後地為她心折。
即使是現在,只要能看見她,我還是為她溶化……
我放棄我的舊車,走到公共汽車站,等車子的人排著長龍。這使我想起小時候,上學放學,也是這樣等車,一等好些時候。
我環顧這些人,都是疲倦的,蒼白的,悶厭的。一個個面上無光,靠著鐵欄桿,沒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皴褶與臉上的皺褶都寫著疲倦,男男女女,都沒有一點光彩,生活到底是為什麼,生命的意義在哪里,辛苦地工作十年,我總算已經月兌離了公路車站上的勞苦大眾,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麼地方?我並不知道。
鮑路車有的滿座,有的飛站不停,偶然停下來,人們爭先恐後的涌上去,我把中學時期的功夫使出來,居然也上了車。
車子朝家駛去,吃過晚飯可以看電視長篇劇。我應該感到優越,我寫的東西他們在看。
鮑路車上每個人都在打瞌睡,仰著頭,張著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過去,他們做過些什麼,他們是真正活著嗎?可憐的大眾,朝九晚五的大眾,軋在公路車里的大眾,生命的浪費,我又豈知將來小宇長大,是不是另一個公路車上的大眾,而我還一個個把孩子帶到世界上來。平凡的父親養育平凡的孩子們,思龍是對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親。
我是什麼?
方薇說︰「揚名,像你這種書生,一毛錢三打,撈一把來吹掉點揀揀,你以為你是什麼?你只是運氣好,你能做什麼?賣臭豆腐也不會。」
我的好運也快走盡。
天開始下雨。搭客連忙把車窗都關得緊緊地。我窒息起來,汗味體臭,車子本身怪異的味道。我知道我應該怎麼做,我必需趕快把電影劇本的大綱做出來,我要賺錢,我不能再擠公路車,我明早要起身再繼續卑微地干下去。
下車,到家。
小宇來開門。
「爹爹,你淋濕了。」小宇說。
「不怕。」我說。
美眷抬頭,「我今天去醫生處檢查過,」她說,「你過來坐下好不好?」
我服從地坐在她對面。
美眷把身體挪一挪,手摘在月復部,「醫生說是雙胞胎。」
我的眼楮睜得老大。
美眷淒然的笑,「你說好不好玩?雙胞胎原本最可愛。」
命中注定我有四個孩子。
她說︰「四個孩子在今日,算是頂多產的。」
我轉頭跟小宇說︰「怎麼?開心叫?快有兩個妹妹了。」
小宇努力點點頭,過來伏在我的肩膀上。
我問︰「小宙在哪里?我的心肝在什麼地方?小宙呵,你幾時才會講話呢?不要等七歲好不好?讓你雙胞胎妹妹先學會說話,可真沒有面子呢。」
他只是笑。
美眷說︰「小宙真是有辦法,外婆也喜歡他,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說會道。」
「是不是外婆不喜歡我?」小宇問我。
我沒有回答。思龍的會開完沒有?這種家常話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感到厭倦——怎麼可能有人如此過一輩子?我不懂。也許如果思龍一直不在我生命中出現,我也會如此樂意地過一世。
我模著小宇的頭發。
思龍的身子可舒服?她的體力支持得來?
我說︰「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開銷夠嗎?」
「嗯。」美眷點點頭。
我站起來。
「哦,還有一件事,表哥叫我問你,你可听說過或是認得一個人,叫作什麼……?」
「問得太玄了,」我說,「說不出人的名字,我如何知道他是誰?」
「表哥說那是送別墅給任思龍的人。」
「什麼?」
「石澳的別墅房子,」美眷不動聲色地抬起頭來,「是他送給任思龍的禮物。」
「他為什麼要送她禮物?」我問。
「你應該知道為什麼。」美眷看著我。
她要說的原來是這個消息。這才是她叫我來的真正原因。
「這是我們忠實的表哥帶來的消息?」我問。
「是。」
「可靠?」
「你問我,我問誰?」美眷閑閑的說。她掩不住她的喜悅,她樂洋洋的告訴我,「表哥說你根本不了解任思龍,你瞧!」
我看著美春,而我一向以為她是個善良的人!我嘆口氣,不能怪她,她永遠不肯承認這是她丈夫的錯,做妻子只懂得怨狐狸精,狐狸精……
美眷說︰「這麼好學問好教養的女人,唉……」她的眼楮瞄著我。
我渾身都在抖,抖得像風中一片葉子。喉嚨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團棉花,鼻子發酸,想哭。忽然之間,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親在那里說道︰「揚名,你老是喜歡哭,男孩子是不流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