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骄傲付出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
第六章
她诧异,“你可以原车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说。
“不要紧,我们这里都养狗,并排有三间屋子,两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坚持。
“看,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天天都这样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来,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责任如此。”我说。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丽的洋房。单层,斜顶,白黑两色,下面就是沙滩。听到海浪打沙滩——“沙——沙——”
我呆住。我说:“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龙不出声,黑暗中我都觉得她是美丽的。
她用锁匙把门打开。“晚安。”她说。
当然我没希望她请我进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马上说“再见”。忽然我想到她拒绝我送她下小路,也是为了想赶快叫我走,不禁又气起来。
她这人真是不可救药,怕我会对她无礼?
我本来要叫她小心点,也觉得多余费事,我也说:“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护自己。
然后转头就走。
我并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心中像是塞着一团东西,气得几乎哽咽。
走到停车场,并没有进车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回头望,她屋子的灯已经亮起采,极大的窗门,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情形,加窗帘都没有,白色的细木框围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这些玻璃离敲碎便可以进去把她扼死——施扬名!我悚然心惊,你想杀死谁?任思龙?
我毕竟是恨她的,不论装得多么大方,不论我告诉自己一千次:原谅她。我恨她。
我开动引擎,车子在死寂中发动像飞机般嘈吵,转个弯,我匆匆驶出石澳。
我永运不会再回来。
永
不
回
来。
发誓。
那个星期六我早回家,带了一大叠剧本预备
“审阅”。
你知道,会写的人便写,不会写的人审阅。写得不好的人迟早升审阅,写得好的人一辈子写下去。
我的牢骚甚多。社会已经对我太好,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承认这一点,看,身居要职,受着高薪。妻子爱我,儿子敬我,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社会对任思龙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觉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够讨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说:“你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干什么?”
“给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是,主人。”
“孩子们呢?”
“在楼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来,像是有话跟我说。
美眷真是单纯可爱。天下怎么会有两个这样的极端,美眷是1+l,任思龙是Pi=Pftan平方ti平方(1+2k)。
“美眷,你有话要说?请说。”
“主人,”她笑得贼兮兮,“我有事请求你。”
“什么事?”我双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锅竹笋烧猪肉,请你带去给任思龙。”
“什么?”
“给任思龙,她喜欢这个菜,”美眷向我挤挤眼,“若要不瘦与不俗,天天竹笋烧猪肉,思龙说的。”
“任思龙说的?苏东坡说的!”我说。
“无论谁说的,你得把这锅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会在家的。”我说。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说,“我没有空,要不我自己开车去。”
“你自己开车去!”我问:“为什么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愿死也不去任思龙那里!”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又发神经了!”美眷说,“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头!”
“你在发神经,你与任思龙要结拜做姊妹,你们俩到庙里烧香叩头去,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把我拉进水里去。”
“扬名,这几个月来,你变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齿地说,“事情变得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还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为我做这件事。”
“你会后悔的!”我跳起来。
“你做不做?”美眷问。
我闭上嘴巴。
“扬名,你听我说,我发觉我们的方针错误,我们不应对任思龙时时提着表哥,我们应该比较含蓄,对她表示温情,等她欠下我们人情,那时候——”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没她那么好气,“我的天!还在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与我一起去。”我说。
“思龙又不是老虎。”
“你与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说,“可是我约了表姨搓牌,怎么办?”
“我非去不可?任思龙今天拿不到这锅猪肉会饿死是不是?”
“你只要说一个字或是两个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里来的怒气,脸色铁青。
我说:“我不去!”
“好!我们把这件事宣布结束。”
“美眷!”
她怒气冲冲地进厨房,把门大力关上。
我叹口气。
做驼鸟也许快乐点,它们可以把头伸进沙里。
我想哭。
美眷把一个沙锅搁在我面前,头也不回的走去房间。
我说:“你不必这样,我这就去!”
我站起来,拿起这锅竹笋烧猪肉便出门。
天晓得,为了任思龙与我吵架。
我上车,把沙锅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恨恨的开车。
我怎么能告诉美眷,我的确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龙,我怕她不是因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为,我想是因为,是因为,我想……我叹气。
我驶入石澳。才发的誓说死也不来了。
我希望任思龙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时,或是约会去了。
我会把沙锅放在她门口,然后走开。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铃,她来开门。她的门外有一层纱门。朦朦地她站在纱门后。
她的头发散下来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条带子,松松的,风吹下去,现出她暧昧的身形,她仿佛在午睡。
我说:“美眷叫我送这锅食物来。”
她说:“请进来。”
她推开纱门。
我不该进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态度稍微好一点,我就屈服了。
不要紧,我告诉自己,不到三分钟她就会故态复萌,然后我可以大吵一顿,于心无愧的离去。
“是苏东坡的那锅。”我说。
“谢谢美眷。”
屋子里一片白色,窗外是沙滩与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几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蝴蝶型的白花散着妖冶的香味。最最冷艳的颜色是白,你永远不知道纯情底下是什么,引人遐思。
我坐下来。
她坐我对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厅。
惆怅旧欢如梦。
谁是她的旧欢?数得清?无数个?
生命是幻觉。
任思龙,告诉我你心里想什么。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我呼吸几乎有点困难,濡湿阴凉的海滩空气。我当然要怪空气,怪香味,否则如何解释这种震撼感。
我一直听到“哺哺”的低微声,原来屋角放着一缸银色的鲤色,屋外刚有只白色的鸽子飞过,LAPALOMABLANA,是中国的聊斋与毕加索的西班牙。
我叹口气,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