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石澳。”
林士香更惊异,看我一眼,“美眷,你不早说。”
“我早先也不知道!住那种地方,车来车往要一个小时,我才不喜欢。”我说。
林士香兴奋地问:“是不是像《茱莉亚》那种屋子?”
“不!”美眷说。她看过《茱莉亚》,我与她去的。
“有多不同?”林问。
“看,”美眷疲了,说,“一屋子有什么好说的?”
“阿姨的屋于很干净。”小宇说,“墙上有一幅画,上面写着英文字‘依露逊’,我问:阿姨,那是你的英文名字吗?她说不,她说:‘生命如依露逊。’”
我说:“幻觉。生命如幻觉。”
“美丽。”林说。
美眷说:“你们那套片子都拍完了,你没去过她家?”
“没有。”
“谢露茜蛋糕好吃吗?”我问道。
“很好。”美眷说。
小宇跳上跳下,嘴里说:“生命如依露逊。”
“你想不想去她家?”林问我道。
“她不会叫我去的。”我说,“我们是死敌。”
林说:“我太好奇,我想去。”
“美眷,墙上还有什么?”我扬声。
“真无聊!我不记得!”
小宇说:“我知道,还有‘惆怅旧欢如梦’,瘦金体字。”
林问:“你这小灵精,你怎么知道?”
“阿姨说给我听的,我们说了很久话,因为下棋我输给她,很不高兴,她要说好话哄我。”
美眷骂孩子,“功课你又不记得这么熟!”
小宇拿起滑板下楼去。
美眷说:“本来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
“那不过是你的看法。”我说。
林说:“我们转转话题吧。”
在星期一,任思龙又变了魔鬼。
制作部创作部营业部一起开会。
老周说:“我们需要一个驱魔人。”
任在会上吼叫:“我们能把这个片集卖出去才怪,女主角像卢昂回来的美术学生?瞧她那样子,有气质还是有青春?是选角上的错误!她比较更像新蒲岗放工出来的,看!我们到底想骗什么人?观众与广告商都不会上当,我们打算编自己?”
老板听了这番话跳脚,非要换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头上斜顷巴黎帽,假睫毛,廉价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佛大学。我服了你们,法国回来的留学生就得这个样子?哪一国发明的?香江电视国?”
老周说:“以后开会,干脆叫‘任思龙演讲会’。”
我对她损人的技巧五体投地。
任思龙发起疯来谁也不敢驳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后我没有走,我静静看住她。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后坐下来。
“这次不是你的错。”她说,“剧本写得很好,是制作部的无知。”
我说:“或者石硖尾的收视率会很好也说不定。”
“你几时会把电视观众的水准提高一点?”她的怒火又升上来,“你几时会说:我要大学生天天坐在电视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电视剧发展的。”
“你可以改变灾种畸型现象。”
“我们并没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龙,你几时会停止这种斗争呢?”
“懦夫!”她骂我,转头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说:“SH——”蹲下来拾。
我并没有帮她。
我只是说:“思龙,你是个美丽的女人,看!独特的脸,玲珑的身材,具思想的脑袋,但是每次开会你带来暴风雨的感觉,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魔王?为什么?”
她站起来,看着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并不怕你,我只是觉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为什么要以反派的姿态出现?”我问,“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觉得快乐?”
她坐下来,“我对你们厌倦至死,一点系统都没有!”
“这是不公平的,我说很少有机构的系统好过香江电视剧作组。”
“但是在营业部——”
我冷静地说:“你还是不需要这么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摇头,“你可以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我说,“不论男女都不应该如此暴戾,幸亏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远无法平等,对外吃亏的永远是我们男人。”
“你不能将我与你的妻子比较,我有生活要维持,我非得坚持这种态度不可!”
我摇头,“思龙,你不该把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气,脸色大变,她说:“如果我需要心理医生,我会去请教专家,这是我的作风,你不必干涉。”
“OK,”我摆摆手,“OK。”
她转过头来,“猪猡——”她低声说。
“粗口有没有?要不要问候我母亲?”我问。
她马上察觉到,脸又涨红,索性坐下来,半晌做不得声,她把我当作什么人?骂我?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龙,”我说,“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都恨我。”
“其实并不。嘴巴是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
“你们不恨我?”
“嗳,”我笑着想一想,“开头有一点点。”
“你们应该恨我。”
“为什么?你喜欢被恨?”我反问,“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爱我,至少恨我’逻辑?”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锣。”
“不可能,”她冷着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迸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着头,天凉,没于冷气,车窗摇下一半,她迎着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快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异,竟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
“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