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有福了。”美眷说,“真服你们,下了班还能一直不忘工作,这样做下去,难保不精神崩溃。”
小宙安排与女佣一齐吃粥。小宇捧着棋盘,一定要与任思龙再分高下。
我叹口气:“小宇,这姊姊没有空,你别老缠住人家。”
任思龙说:“我不是姊姊,我是阿姨。”
我到厨房去拿红酒的时候,美眷低声问我:“思龙是怎么来的?”
“她开车送我回来,我邀她上来晚饭,原来是虚情假意,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我说。
“像她这样的人,还怕没地方可去吗?”
“我不知道,或者她决定今天要过一个静静的夜晚。”
美眷吐吐舌头。
我们家的菜似乎很对她的胃口,她吃了相当多的。
美眷说:“思龙,几时我到你家去坐,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想你们这种时髦人,家也不过是回去睡觉的地方,是不是?”
“那也不然,我时时在家招呼朋友。”她说。
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轻的医生、建筑师,他们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
美眷说出我的心声:“思龙,你的生活充满色彩,没有一天的颜色相同,而我们,”她看我一眼,“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可难得有什么日子是值得纪念的。”
任思龙沉默一会儿。
她说:“但是你们有孩子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父亲节、过年、端午、双方父母的约会,是不是?我的生活是一片苍白,如那种雾夜,茫茫无踪,一片白,施展到永恒。”
“思龙!”美眷笑说,“你好参加创作组了,你的生活好算是苍白!”
我却很是震撼。她有什么理由要说慌?
任思龙笑:“坦白的告诉你,我所以这样尽力工作,不外是为了打发时间。在我的年纪,总不能再抱着头等那些男人打电话来约会我吧?太靠不住。”
美眷像是听到最好的笑话,笑得翻倒。
任也跟着笑,她用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撑着后颈,秀发散下采,闪着乌亮的光。她实在是一个美而的女子呢,但是她的笑声中毫无欢乐的意味。她的眼睛只在文件桌前才有灵魂。
美眷说:“但是思龙,我还是要上你家去,怎么,伯父母好客吗?”
任思龙止了笑脸,“我父母不在香港,我一个人住。”
“当然!”美眷说,“像你这么摩登的人,怎么会跟老人家一起住,我怎会没想到。”
看这两个女人渐渐熟悉,真是最奇怪的事,她们居然有对话,距离渐渐拉拢,交换着双方认为是新奇的生活经验。
任思龙是流功的,如一片水。
柔情如水。
我几乎要拍案而起,水的美态。
然而我惯性地控制自己。我坐着动也不动。
美眷问:“思龙,赚好多钱是怎样的感觉?当人们追着你叫‘任经理’,你是否高兴?”美眷兴奋地,“告诉我?”
“很无聊。”任思龙答,“当然你看过那部叫
《转折点》的电影,不是一部好电影,你看过就会明白。”
美眷说:“我没有时间看电影。”她解释,“家事忙。”
胡说,美眷,胡说!你总有时间搓麻将的。我笑了。
美眷朝我瞪一眼,“你笑什么?扬名你就是永远这么傻里傻气的!”
我还是笑,侧转了头。
任思龙叹一口气,说:“你不看电影,可以推说家事忙,但没有人会原谅我,因为我没有家庭。告诉我,孩子们叫你妈妈,丈夫称赞你的时候,感觉如何?”
“思龙,”美眷愕然,“你疯了?你要知道,香港这上下只有一个任思龙,像我这般的家庭主妇恐怕有六十万个。”
“但是你快乐。”任思龙问,“你的确是快乐的,是不是?”
美眷想一想:“是的,我很快乐。”
呵美眷。我忽然高兴起来。还有什么赞美比这个好呢?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认她是快乐的。
“思龙,难道你不快乐吗?”美眷问。
任思龙苦笑,“你还是问我宇宙的奥秘吧,也许还比较容易解答点。”美眷摇摇头,“我不懂得,思龙你说话像扬名,很简单的问题到了你们嘴里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我听不懂。”
“你很年轻就结婚吧?”思龙问。
“十八岁。”美眷并没有忸怩,“中学还没有毕业,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初三留过级,英文如今不能说,想起来很惭愧,年纪轻轻,不思上进。”但是美眷声音中并没有愧意。
思龙说,“大学生有什么用?你问问施扬名,他手下有多少大学生?每人派三千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叫他们写是给他们面子,叫他们站着死,他们不敢坐着死。”
美眷问:“真的吗?扬名,真的吗?”
“人的命运跟学识无关。”任思龙放下酒杯,结束这一次谈话。
美眷还有尾声,“但是思龙小姐,你是不同的……”
“人有什么不同?老板叫我圆,我可不敢扁,他叫我长,我不敢短——我明天还得吃饭。”
我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每个人不都如此。
“我要走了。”任思龙伸个懒腰,“时间差不多,谢谢你们的粥,美味!”
“你自己开卒回去?自心。”美眷况。这是她,自己撞了车叫别人驾驶小心。
“没问题,我开车有十年经验。”她依在我们家大门。
思龙与美眷站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异样的和谐。
“星期六下午我不开会,你能够来吗?”她问美眷,“我会做谢露茜蛋糕,带小宇来,我与他下棋。”
“好,”美眷很爽气地,“我来,这个星期六。”
“我会再与你联络。”任思龙向我摆摆手,走了。
美眷合上门,笑说:“这任思龙,她不是走路,她是操兵。”
棒了很久,美眷又说:“她从来不穿高跟鞋,你注意到没有?”
这例没有。
后来做了一夜梦,都看见任思龙白色裙裤翻动的样子。
我神经衰弱。
在任何形色的外表下,我看到苍白、蝴蝶、宝丽莱相机、任思龙。
星期六她开车来接走美眷与小宇。
他们坐了整个下午,回来碰巧我下班,福士终于修好了。我把林士香也带回家吃点心。
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龙。
她惊异地说:“她那屋子是那么特别,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肥皂、白毛巾、白地毯、白色家具、白色无花的墙纸,整个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与水晶,我不明白。”我环顾我们的家。“当然你不会明白,你又一盍类,连灯泡都要选红黄蓝三色,瞧这客厅,有多少颜色。”
美眷说:“大概对她来说是适合的,我从没有见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那张床——”
床。
“那张床像医院中的床。”
“如何?”
“白色、铜柱,枕头上只有细细一条花边,睡衣也是白的,真受不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
“小宇倒是很喜欢,他们吃蛋糕,蛋糕是惟一有热量有实质的东西,然后下棋。”
林士香说:“我倒想去睡睡那张床。”他眨眨眼。
美眷瞪眼:“我告诉方薇去,男人就是这点蛉,嘴巴上讨点便宜也是好的。”
小宇告诉我,“那阿姨的家真是美丽——”他拉长了声音,像做梦似的,“窗一直到地下,一面墙那么大,一格一格,可以看到海。”真有趣,孩子也有陶醉的时候。
我问美眷,“看到海吗?”有点奇怪。
“是的,是那一面没有景色的海,海水滔滔,什么也没有,很乏味。”
林士香先觉得诡异,“那才好,向着灯光干吗?咱们又不是印制风景哺士卡的。可是她屋子向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