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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 第19页

作者:亦舒

湘芹轻轻把手放在连环的肩膀上。

连环如碰到炙烫的热铁似跳起来,惶恐地看着湘芹。

“只不过是我。”湘芹坐在他身边安慰他。

连环紧紧握住她的手。

湘芹轻轻说:“既然希望得到,就要努力争取。”

连环大大意外,没想到湘芹会这样慷慨。

湘芹自嘲:“你看我多努力争取,所以也这样鼓励你。”否则的话,身边的人老是惦念着另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叫他听到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也是好的,否则的话,他一生都会恍恍惚惚,把这个人拿出来反复思量。

连环的心绪乱成一片。

湘芹让他自己在那里静一静,走去与连嫂聊天,她自己也情绪不宁,记错人名,记错地名,忘记日期,实在支撑不住,也回去了。

连嫂担心地问丈夫:“你看他们这一对怎么样,有没有希望?”

老连喝一口啤酒,看老妻一眼,慢吞吞地说:“或许成功,或许失败。”

连嫂站起来啐他。

这样艰难,连环还是以第一级荣誉毕业。

徐可立称赞他:“我们这里虚位以待。”

连环避重就轻地说:“我来谈关于宿舍一事。”

徐可立连忙叫秘书通知老区自律师行过来。

徐可立解释:“香夫人索款至巨,我们也不想亏待她,卖房子是个好主意,况且,我们都住得不舒服,”他停一停,“已经找到买主,但是那一家人,看中下人宿舍不连在一块儿,十分遗憾。”

连环注意到徐可立讲到下人两字,非常自然,连环这时的涵养工夫也练得不错,更无半丝不快。

他说:“我们这边没有问题。”

“好极了,连环,你真是个爽快人。”

这时老区推门进来,见他们已在握手,便笑道:“不用我了,看样子一切水到渠成。”

徐可立笑,“连环真特别,他不要同我们有任何牵连,却又非常帮忙,真没话说。”

老区说:“如今年轻人都了不起,不再稀罕做什么人之子或是什么人之女,反正将来名利双收,卖的是自己的宝号。”

连环并不怀疑老区这番话的诚意,认识那么久,连环知道老区是好人,但是下意识没有人会忘记连环在工人宿舍长大。

办公室门再一次推开,香宝珊看到徐可立神色轻松,舒出一口气,她朝连环点点头。

连环站起来让她坐,随即告辞。

老区说:“我陪你一起走。”

两人到了门口,他又说:“有这样的结局,算是令人安慰,香权赐并没有托错人,徐可立每个决策都有分寸,”然后他讲出心声,“连环,我下个月退休,不再管世事了。”

连环冲口而出:“什么?”

老区笑,“令尊是香宅管家,我又何尝不是香氏总管,专门理些闲帐,管完之后,又不能置身度外,感情用事,时常挂念着香家的人。如今好了,退休之后,移居他乡,日日种花钓鱼,过自己的生活,还我自由之身。”

连环发呆,老区要卸下担子了。

“连环,你总听过这首诗吧: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堕全网中,一去四十年。这就是在形容我。”

难怪他的语气那么轻松。

“你放心,徐可立很能干,他会处理一切,妥妥帖帖,”他又说,“对你,我更是没有牵念,林小姐会是世上最佳贤内助,只有一个人……”他皱上眉头。

是,只有一个人。

老区终于点了名:“香紫珊是个问题青年。”

连环体内不知哪一处,听到这个名字,便隐隐作痛。

“可是,”老区又振作起来,“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连环低下头。

老区拍拍他肩膀,“一贯沉默如金,嗳,真是好习惯。”

两人在闹市分了手。

那天半夜,连环被汽车引擎咆吼吵醒,挣扎起来,只见父母已站在窗口。

“什么事?”

连嫂看儿子一眼,“是二小姐。”

连环披上外衣出外,只见私家路上挤满各式各样鬼形怪状的跑车,每一架都在兜圈子,司机们尽量狂踩油门,发出惊人巨响,如一只只怪兽般咆吼来回。

带头一辆车上坐着香紫珊,如果她面有得意之色,倒还罢了,连环至少可以想,她需要发泄,她需要娱乐,可惜香紫珊毫无欢容,月色下只见她目无表情,任由一班损友喧哗闹事。

徐可立也出现了。

连环走过去挡住为首那辆车,司机停下来,怪笑问:“这是谁?”

连环沉声答:“私家路上不能任由你放肆,再不走叫警察收抬你们。”

徐可立也走近,“香紫珊,下车来。”

香紫珊缓缓转过头看住他俩,“我坐在车上十分舒服。”

连环忍不住,泪盈于睫,“阿紫,我愿意背你,你下来。”

谁知香紫珊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你,你不过是我家仆人。”

连环退后一步。

“走开,”香紫珊厌恶地说,“谁要你这种人管。”

连环的耳畔“嗡”地一声,心灵反而释放,他一声不响,让徐可立前去交涉。

这时,远处已传来警车号声,那些阿飞立刻呼啸着自别路散去。

那司机问道:“香紫珊,你走不走?”

香紫珊伸出手来叫徐可立接她下车,徐可立却如见到蛇蝎似退避三舍。

香紫珊厉声斥责:“父亲的遗嘱说明让我在大宅住到二十一岁,你们为了赶走我,不惜出卖房子。”

这时香宝珊自露台探身出来对牢妹妹大声叫:“我父亲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开车的青年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他们一家是否还有话要说,已经一扭车胎一溜烟驶走。

徐可立恨恨说:“明天我就去申请自卫手枪执照。”

只见警车自远而至,停在门口。

自有徐可立会去应付,连环在黑暗中离开是非之地。

他静静走回家门。

老连跑出来,“二小姐没有事吧?”

连环摇摇头,“一帮人都没有事。”

“是谁发出噪音?”

“都散开了,没事,睡觉吧。”

老连刚想举手熄灯,忽然看到儿子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故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连环吓一跳,“我在笑?”

老连摇摇头关上灯。

居然在笑。连环模着自己的嘴角,心死了,还有什么所谓,笑同哭根本差不多。

他在床上乖乖躺下,双眼刚好对牢天花板;噫,那只小小壁虎又悄悄前来探访他,蹑着足,步步为营,浅灰米色身体是墙壁的保护色,不是这样心静,还真看不出来。只见它打一个圈,又出去了。

母亲最怕它,连环想起来,在她的乡下,他们叫它跳耳朵蛇,最怕它断尾跳进孩童的耳朵里,又称四脚蛇。

连环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干的事,不知不觉睡着。

梦中有人朝他后颈呵气,麻痒,伸手去拂。

“阿紫”他说,“不要淘气。”

他伸手过去握住那只小小的手,乘势转过身子。

他看到了她,小小美丽女孩,穿水手服,像安琪儿。

“阿紫,”连环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没有忘记我。”

阿紫笑起来,可爱如昔,她精致的面孔还不如连环的掌心大。

连环坐起来,“阿紫,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你跟我走。”不顾三七二十一,他背起她。

他可以感觉到阿紫的脸压在他背脊上,他听到阿紫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连环问,“大声一点,大声一点。”

忽然之间,她的重量消失,连环背上空空如也,她不见了,连环满室找她,一边叫她的名字。

他蓦然惊醒,呆呆坐起。

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就可以背起她离开这个地方。

他抹去脸上的汗水,侧着身,用枕头压着面孔,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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