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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 第20页

作者:亦舒

天亮了,他才静静起来,今天还真是他的大日子,他要去见工,中文高等学府的数学系聘人。

走到楼下,听见他母亲说:“……因自小看她长大,有感情的缘故,替她开月兑,其实还不就是个不良少女,本市起码十多万名,个个不满现实,无事生非。”

连环一怔。

是吗,就是那么简单,是年轻的他那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误会?

连嫂接着说:“讲起人品,替湘芹提鞋都不配。”

老连也忍不住搭一句嘴:“湘芹是另外一种人。”

“真是的。”

一抬头,看见儿子,“噫,你起来了,衬衫已替你熨好。”

学校里接见他的几个教授讲师立刻觉得这个剑眉星目,态度沉着的年轻人是可造之才。

他即时获得录用,工余给他充分时间修硕士学位。

步出会议室,连环非常感慨,这样顺利,不知羡煞多少旁人。但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哀,上帝公道无比。

时间还早,他问过新闻系所在地,信步往探湘芹。接着又有同学告诉他,林湘芹在演讲厅。

她站在黑板前向数十名低班学生讲解一些人行需知的基本常识,讲得活龙活现,时常引来笑声。

是的,湘芹是另外一种人。

奇怪,连环不大记得她小时模样,他比较欣赏现在的她。

抑或是他的思维他的心房一直为另一人占据,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他挑一个角落座位坐下。

湘芹一时并没有看见他。

另外一种人,说得再正确没有,她生活得这样丰足,一切与众人分享,同香紫珊完全不同。

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那狭窄的内心容不下连环。

坐了十分钟,连环才发觉旁观者的乐趣,他可以悠闲地欣赏湘芹。

呵,她终于看见他了,动作在刹时间停下来,她涨红面孔,要过一会儿才能恢复演说,幸亏不久铃声响了。

她走过去说:“连同学,你好吗?”

连环笑笑,“都毕业了还留恋课堂?”

她坐在他身边,“连环,时间都到哪里去了?”

“在我们指缝间不知不觉溜走。”

“真的,我们认识时才是高中生,现在都找到工作,”湘芹睁大眼睛,“不消多久,成家立室,结婚生子,子又生子,孙又生孙……老了。”

连环珍惜地看着湘芹,他喜欢她用这样世故的、现实的、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人生,她有资格这样做,她懂得享受生活。

“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几时?”

连环不记得,根本上这件事从来未曾在他脑海注册。

湘芹并没有追问,她把答案讲出:“高中一,英文课,放了学你留下替另一位同学补习,我闯进去,你瞪我一眼,我慌忙退出。”

从那次起,湘芹对他就有深刻印象,连环那双大眼,一直好似瞪着她似。

“现在你记得了?三十年后,我会来问你。”

他与她结伴回家,发觉母亲正清除他的杂物。

连环连忙阻住,谁知这次连嫂坚持己见,“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趁湘芹也在,交待清楚。”

连环赌气,湘芹向他使一个眼色,连环想到母亲多年苦劳与功劳,情绪立刻平复。

他在书架高处托下一只盒子,“你喜欢扔什么就扔什么好了。”

第八章

拖着湘芹的手离开现场。

湘芹问他:“盒子里是什么?”

“打开来看好了。”

“方不方便看?”

连环笑笑。

湘芹到底还年轻,忍不住掀开那只四方型的硬盒子。

她看到一双鞋子。

如果是玫瑰红缎鞋或金色凉鞋倒还不那么令她诧异,她此刻看到的鞋子,才一点点大,是双小小童鞋,而且从没穿过。

值得这样珍而藏之?

盒内其余东西就比较容易了解:一柄旧童军刀,篮球队的徽章,一叠一百分的卷子,作文奖证书,几张同学合照,纪念册子……。

湘芹发觉连环渐渐肯给她机会,好使她缓缓进入他内心世界。

湘芹十分感动。

她伸出手去,按住连环的手。

连环讶异,没想到湘芹的手那么有力,似要把他自一股旋涡扯出。

连环盖上盒子。

这个时候,他们俩听到故意装出来的咳嗽声。

连环一抬头,见是徐可立,有点尴尬。湘芹却活泼大方地笑,“天气干燥,喉咙容易不舒服。”

徐可立马上觉得这女孩子不简单,他替连环高兴,她肯定会帮到男朋友。

老区退休之后,他负责的琐事更多更杂,徐可立不知多希望连环可以帮他,最好把这位聪明能干的林小姐也带过来。

“你还在考虑?”徐可立说,“香氏出的薪酬比外头多五十个百分点。”

连环摇摇头,微笑道:“我同湘芹都已找到工作,我喜欢教书,她爱当记者。”

徐可立懊恼道:“太令人沮丧了。”

连环感激他的盛情,但是,父母亲已经为香氏服务十多年,他不愿意再加入队伍。

徐可立又说:“邓女士要把香紫珊带走。”

湘芹听得非常专注。

徐可立说:“她尚未到法定年龄,生母理应照顾她生活。”语气十分安慰,如释重负。

连环想问徐可立:所以你与香宝珊才卖掉大宅,摆月兑香紫珊?

徐可立像是明白他要问什么,轻轻地答:“她母亲会照顾她。”

这等于说,是,我们的确不再想背这个沉重的担于。

徐可立看到连环脸色一沉,便改变话题,“我们切切要继续联络。”

徐走开以后,连环心中百感交集,他竟设计摆月兑香紫珊,他继承了香权赐的产业,却赶走他的女儿,这样做会不会太聪明了一点?

这时,湘芹在一旁缓缓地说:“每个人都有苦衷,主要是我们都比较自私,想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成分剔除,那算不算坏?”

连环没有回答。

他低着头,下巴搁在膝头上,双臂抱着两腿,双目直视。

每当沉思的时候,他用的便是这种姿势,自小到大都如此。

上一次沉思到这一次,当中隔着五年时间。

这一天,湘芹到大学的高等员工宿舍来看连环,他坐在宽大的露台上,正在凝思。

湘芹用手搭住他的肩膀,“想什么?”

连环抬起头,“大学考试制度规定考生迟到三十分钟以上便不准进人考场,是否太严?”

湘芹坐下来笑问:“谁迟到?”

“一个学生。”

“迟三十分钟?”

“三十五分钟,监考人不让他进入考场,他在考场外哭了整个钟头,换了是我,我会给他进场。”

湘芹皱皱眉头,连环就是心软。

“你不赞成?”

“该名学生为何迟到?”

“他开通宵温习,闹钟坏了,睡过头。”

湘芹失笑,“你同情这样的人?”

“可怜得很,补考成绩再好,也只给五十分。”

“他办事缺乏计划,只有小学生才开夜车,大学生应当平时注意功课。还有,既然贪睡,该有自知之明,买十只闹钟搁床头,我不原谅他。”

“林湘芹,你好不残忍。”连环吃惊。

“你读到博士,迟到过没有?我在华南日报任职五年,从无失误,当然我不同情马虎先生。”

连环凝视湘芹,是的,她越来越不能容忍弱者。

连环吁出一口气。

“工作最好避免注入过多感情,否则精神一下子燃烧殆尽。”

“你最理性。”

湘芹一时不知道这句话是褒是贬,有点尴尬,隔一会才自辩:“我?我是理论派,并非实践派,你看,我对你已经最最不够理性。”

连环不语。

湘芹轻轻说:“自十六岁开始一直到现在,已经足足十年。”

连环不禁莞尔,连湘芹也来这套,可见一个女人终究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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