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芹輕輕把手放在連環的肩膀上。
連環如踫到炙燙的熱鐵似跳起來,惶恐地看著湘芹。
「只不過是我。」湘芹坐在他身邊安慰他。
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
湘芹輕輕說︰「既然希望得到,就要努力爭取。」
連環大大意外,沒想到湘芹會這樣慷慨。
湘芹自嘲︰「你看我多努力爭取,所以也這樣鼓勵你。」否則的話,身邊的人老是惦念著另外一個人,有什麼意思。
叫他听到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也是好的,否則的話,他一生都會恍恍惚惚,把這個人拿出來反復思量。
連環的心緒亂成一片。
湘芹讓他自己在那里靜一靜,走去與連嫂聊天,她自己也情緒不寧,記錯人名,記錯地名,忘記日期,實在支撐不住,也回去了。
連嫂擔心地問丈夫︰「你看他們這一對怎麼樣,有沒有希望?」
老連喝一口啤酒,看老妻一眼,慢吞吞地說︰「或許成功,或許失敗。」
連嫂站起來啐他。
這樣艱難,連環還是以第一級榮譽畢業。
徐可立稱贊他︰「我們這里虛位以待。」
連環避重就輕地說︰「我來談關于宿舍一事。」
徐可立連忙叫秘書通知老區自律師行過來。
徐可立解釋︰「香夫人索款至巨,我們也不想虧待她,賣房子是個好主意,況且,我們都住得不舒服,」他停一停,「已經找到買主,但是那一家人,看中下人宿舍不連在一塊兒,十分遺憾。」
連環注意到徐可立講到下人兩字,非常自然,連環這時的涵養工夫也練得不錯,更無半絲不快。
他說︰「我們這邊沒有問題。」
「好極了,連環,你真是個爽快人。」
這時老區推門進來,見他們已在握手,便笑道︰「不用我了,看樣子一切水到渠成。」
徐可立笑,「連環真特別,他不要同我們有任何牽連,卻又非常幫忙,真沒話說。」
老區說︰「如今年輕人都了不起,不再稀罕做什麼人之子或是什麼人之女,反正將來名利雙收,賣的是自己的寶號。」
連環並不懷疑老區這番話的誠意,認識那麼久,連環知道老區是好人,但是下意識沒有人會忘記連環在工人宿舍長大。
辦公室門再一次推開,香寶珊看到徐可立神色輕松,舒出一口氣,她朝連環點點頭。
連環站起來讓她坐,隨即告辭。
老區說︰「我陪你一起走。」
兩人到了門口,他又說︰「有這樣的結局,算是令人安慰,香權賜並沒有托錯人,徐可立每個決策都有分寸,」然後他講出心聲,「連環,我下個月退休,不再管世事了。」
連環沖口而出︰「什麼?」
老區笑,「令尊是香宅管家,我又何嘗不是香氏總管,專門理些閑帳,管完之後,又不能置身度外,感情用事,時常掛念著香家的人。如今好了,退休之後,移居他鄉,日日種花釣魚,過自己的生活,還我自由之身。」
連環發呆,老區要卸下擔子了。
「連環,你總听過這首詩吧︰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全網中,一去四十年。這就是在形容我。」
難怪他的語氣那麼輕松。
「你放心,徐可立很能干,他會處理一切,妥妥帖帖,」他又說,「對你,我更是沒有牽念,林小姐會是世上最佳賢內助,只有一個人……」他皺上眉頭。
是,只有一個人。
老區終于點了名︰「香紫珊是個問題青年。」
連環體內不知哪一處,听到這個名字,便隱隱作痛。
「可是,」老區又振作起來,「我們也無能為力了。」
連環低下頭。
老區拍拍他肩膀,「一貫沉默如金,噯,真是好習慣。」
兩人在鬧市分了手。
那天半夜,連環被汽車引擎咆吼吵醒,掙扎起來,只見父母已站在窗口。
「什麼事?」
連嫂看兒子一眼,「是二小姐。」
連環披上外衣出外,只見私家路上擠滿各式各樣鬼形怪狀的跑車,每一架都在兜圈子,司機們盡量狂踩油門,發出驚人巨響,如一只只怪獸般咆吼來回。
帶頭一輛車上坐著香紫珊,如果她面有得意之色,倒還罷了,連環至少可以想,她需要發泄,她需要娛樂,可惜香紫珊毫無歡容,月色下只見她目無表情,任由一班損友喧嘩鬧事。
徐可立也出現了。
連環走過去擋住為首那輛車,司機停下來,怪笑問︰「這是誰?」
連環沉聲答︰「私家路上不能任由你放肆,再不走叫警察收抬你們。」
徐可立也走近,「香紫珊,下車來。」
香紫珊緩緩轉過頭看住他倆,「我坐在車上十分舒服。」
連環忍不住,淚盈于睫,「阿紫,我願意背你,你下來。」
誰知香紫珊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你,你不過是我家僕人。」
連環退後一步。
「走開,」香紫珊厭惡地說,「誰要你這種人管。」
連環的耳畔「嗡」地一聲,心靈反而釋放,他一聲不響,讓徐可立前去交涉。
這時,遠處已傳來警車號聲,那些阿飛立刻呼嘯著自別路散去。
那司機問道︰「香紫珊,你走不走?」
香紫珊伸出手來叫徐可立接她下車,徐可立卻如見到蛇蠍似退避三舍。
香紫珊厲聲斥責︰「父親的遺囑說明讓我在大宅住到二十一歲,你們為了趕走我,不惜出賣房子。」
這時香寶珊自露台探身出來對牢妹妹大聲叫︰「我父親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開車的青年見情勢危急,也顧不得他們一家是否還有話要說,已經一扭車胎一溜煙駛走。
徐可立恨恨說︰「明天我就去申請自衛手槍執照。」
只見警車自遠而至,停在門口。
自有徐可立會去應付,連環在黑暗中離開是非之地。
他靜靜走回家門。
老連跑出來,「二小姐沒有事吧?」
連環搖搖頭,「一幫人都沒有事。」
「是誰發出噪音?」
「都散開了,沒事,睡覺吧。」
老連剛想舉手熄燈,忽然看到兒子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故問︰「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事嗎?」
連環嚇一跳,「我在笑?」
老連搖搖頭關上燈。
居然在笑。連環模著自己的嘴角,心死了,還有什麼所謂,笑同哭根本差不多。
他在床上乖乖躺下,雙眼剛好對牢天花板;噫,那只小小壁虎又悄悄前來探訪他,躡著足,步步為營,淺灰米色身體是牆壁的保護色,不是這樣心靜,還真看不出來。只見它打一個圈,又出去了。
母親最怕它,連環想起來,在她的鄉下,他們叫它跳耳朵蛇,最怕它斷尾跳進孩童的耳朵里,又稱四腳蛇。
連環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干的事,不知不覺睡著。
夢中有人朝他後頸呵氣,麻癢,伸手去拂。
「阿紫」他說,「不要淘氣。」
他伸手過去握住那只小小的手,乘勢轉過身子。
他看到了她,小小美麗女孩,穿水手服,像安琪兒。
「阿紫,」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沒有忘記我。」
阿紫笑起來,可愛如昔,她精致的面孔還不如連環的掌心大。
連環坐起來,「阿紫,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你跟我走。」不顧三七二十一,他背起她。
他可以感覺到阿紫的臉壓在他背脊上,他听到阿紫說了一句話。
「你說什麼?」連環問,「大聲一點,大聲一點。」
忽然之間,她的重量消失,連環背上空空如也,她不見了,連環滿室找她,一邊叫她的名字。
他驀然驚醒,呆呆坐起。
差那麼一點點,幾乎就可以背起她離開這個地方。
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側著身,用枕頭壓著面孔,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