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芹要等站在草地里才能松口氣。
她有點眩暈,靠在大樹上喘息。
連環走過來,靜靜站在一角不出聲。
這是他的本色。
湘芹說︰「你勸你朋友速速把那個戒掉,我們有個同學做過詳細的有關報告,它里邊有一種甲基安菲他命,藥性非常厲害,對心身無益。」
連環過一會兒才說︰「剛才多虧你。」
「我也不曉得為何要幫她,」湘芹解嘲地說,「像她那種人,字典里沒有感激,因覺得全世界應該供奉她們這等特權分子,自小嬌生慣養,理所當然,我才不會同這種人做朋友,我沒有好涵養,從頭到尾盡是付出付出付出,這種人除了私欲,看不見其他事其他人。」
連環微笑。
湘芹嘆口氣,「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或者我只是不想看見他們破壞一個訂婚禮的氣氛。」
連環笑笑,輕輕說︰「你的或是我的訂婚禮上,雙方家長到場已經足夠。」
湘芹一愣,你的或是我的,同你我又有很大分別?
連環並沒重復剛才的話,他站在橡樹下,似笑非笑地看住湘芹。
他對著她可真揮灑自如,心理上一點障礙都沒有。
湘芹怔怔地看他一會兒,一聲不響,獨自循小徑走下山去。
一邊走一邊無端端落下淚來。
第二天晚上,區律師親自來接連環。
他們在大宅的圖書室里等連環。
香寶珊坐在她們母親的右手邊,香夫人的律師在左角,徐可立一見連環就迎出來。
「那件事我到今早才知道。連環,謝謝你的朋友。」
香夫人抬起頭,「這宗消息會令連環高興。」
連環低頭屏息,不敢無禮。
「我與香氏曾嘗試庭外和解。」
連環沒想到一年多的紛爭會因此妥協,一時倒不是高興,而是意外。
香夫人說︰「希望我能得到我要的,他也得到他要的。」說到最後,聲線細不可聞。
連環懂得叫他來是第一時間叫他知道這個消息。
香夫人輕輕站起來,「我送連環出去。」
她在門廳里抬起頭端詳連環,「你看你在這個家里扮演了多麼重要的角色。」
連環不語。
「你懂得我們,比我們懂得自己更多。」
連環想否認,卻只能在喉間發出一點聲響。
「許多許多年之前,我來到這間屋子,是因為有人愛我。」
連環想,呵,這是她的故事,她終于講出來了。
「那個人開頭的確能夠遵守他的諾言,我們生活得很愉快。可是後來,他患了惡癥,改變了他的觀點,我變成他最憎恨的人。」
連環一怔。
說故事的人笑一笑,「當年你見他,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病,人變得多疑孤僻,難以相處。」
連環惻然。
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香權賜已預知它會發生,步步為營,處處防範,結果女方被逼與他合作,朝那個悲哀的方向走去,直到完成他的願望與預言。
「他到現在還左右著我們的情緒,他沒打算放過我們。直到昨天,我才發覺,他雖已去世,我們卻仍為他而活,這正是他的預謀。」
連環一直沒有出聲。
他們站在門口,司機把一輛血紅色開篷跑車駛出來。
連環嚇一跳。
鄧女士忽然笑了,「連環,為何驚奇,你對這輛車子應該十分熟悉。」
連環只得說︰「徐可立好像有一輛。」
「不,不是他的。」
她嘴角那絲神秘的笑容又浮現出來。
連環明白了,她像是在說︰香權賜,你看,我雖然贏不了你,但是我也沒輸。
她上了車子,連環替她關上車門,跑車迅速在彎角上消失。
她沒能擺月兌他,她也不能。
徐可立緩緩走出來,對連環說︰「她這次大讓步,想必是為著阿紫,可是香氏也起碼不見三分一控制權。」
連環低頭不語。
「我們已經找到診治阿紫的醫生。」
「她可願意合作?」
「你見過香紫珊同任何人合作沒有?」
連環笑一笑,靜靜步行回家。
只見阿紫坐在大石上等他。
一開口便說︰「我並不感激你。」
「我從來不曾以為你會。」
「你應當挺身而出,對那幾個人說,那些冰塊屬于你,你應為我頂罪。」
連環坐在她對面,「我還以為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要一個陌生女人幫我忙。」
「林湘芹不是陌生人。」
香紫珊忽然笑,「沒有人可以自我手中把你奪走。」
連環很鎮靜地答︰「我並不打算離開你,我們會一直是朋友。」
阿紫摔開他的手。
「你還是七歲時的脾氣,人家的茶會不請你,你就要叫別人不高興。」
阿紫問︰「他們為什麼不邀請我?」
「為什麼一定要請你?沒有人可以擁有一切,你如果覺得寂寞,你還得自己排解。相信我,香紫珊,你的痛苦並不比別人的更深更重。」
阿紫說︰「你那樣講是因為你不再愛我。」
她說得那麼肯定,連環非常願意相信那是事實。
「我要你小心地听我說,阿紫,你可願意離開香家出來生活?」
阿紫訝異地看著連環。
「你分明從來沒有考慮過,你不願意接觸香宅以外的天地,你只希望我們來依附你。」
香紫珊睜大了眼楮,連環知道他說對了。
「我不想成為別人的附屬品,我想呼吸,想過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安排選擇將來,這種意願不難明白吧?」
香紫珊不相信連環會拒絕她,一臉驚惶憤怒,她一向不懂得壓抑情緒,立刻站起來走。
連環並沒有追上去,他看著天空吁出一口氣。
這時連嫂喚道︰「連環,連環,你是不是在外頭,湘芹找你。」
他一抬頭,看到湘芹站在窗前。
她來的有一點時候了,在那個窗口看下來,不會看清天下事,但已經足夠多。
連環走到樹下對著上面問︰「叫我?」
「伯母有事同你商量。」
「她為什麼不親自同我說?」
湘芹笑笑,「你不可靠。」
連嫂出來奇怪地問道︰「你倆好不怪異,為何一個站在樓上,另一個站在樓下?」
湘芹說︰「樓上才好呢,居高臨下。」
連嫂同兒子說︰「老區找你。」
「有重要的事?」
「徐少爺同他商量過,打算把大宅賣掉。」
湘芹忍不住「嗯」地一聲,想是覺得可惜。
「他是遺囑的執行人,何用知會我們。」連環說。
湘芹已經猜到其中竅巧,只是不出聲。
連嫂答︰「他們想連這間宿舍一起轉讓,故想向我們買回去。」
連環靜靜坐下來。
「真沒想到十多年過得那麼快,」連嫂說,「湘芹,你當初來我們家的時候,還是一張小圓臉,輪廓都沒有出來,現在也是大人了。」
連環問母親︰「你可願意走?」
「那要看你的呀,連環。老區願意替我們找一幢面積差不多的新公寓房子。」
連環從來不是一下子可以作出決定的那種人。
「考慮考慮,」她終于加一句,「我同你父親做了許多年僕人,當然想做自己的主人。」
連環十分了解同情這個意願。
他忽然听得湘芹在一邊輕輕地自言自語︰「……可是新房子哪有這里好,又沒有那只窗,又沒有那棵樹,再說,會不見了那個人,真要命,那個人可怎麼放得下,她同她姐夫怎麼樣,她的惡習可改得掉,就此一走了之,故事後段又如何交待。」
連環並無反感,這段獨白道盡了他的心聲,他並不介意湘芹語氣中嘲諷之意,只覺聲音悠悠然鑽入耳中,比他自己親自表白更加貼切。
他低下頭,把臉埋進雙手里。
湘芹在他背後,要到這一剎那,她才知道,人的背脊也可以有表情,連環滿懷苦楚的戀戀不舍都在他佝僂著的背影上表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