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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 第25页

作者:亦舒

我呆住。

从来没有用这个角度来看过这件事。

林自亮也怔怔的,“我关心的只是小弟。”

“整件事最吃亏的是他,人家夫妻早有默契,所以我从来不做第三者,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背只大黑锅,弄到最后,人家是浪子回头,第三者往往恶有恶报,血本无归。”

“不会这样吧。”

“你看着好了,一声‘多谢你给我一段永志难忘的感情’,就可以漂亮地结束整件事。”

大哥默不作声,显然没有异见。

我在书房中听得浑身浑脑是汗。

海伦轻轻说:“早十多二十年,许多无知少女有过这种经验,现在多好,轮到无知少男。”

大哥说:“看开一点儿的话,林自明也没有损失,暑假闲着也是闲着。”

“小朋友却想结婚。”

“你以为他这么可爱!他也是老手。”大哥护着我。

声音渐渐低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我伏在书桌上,胸口像上螺丝,一下紧一下松,难受得很。过半晌,心像是瘫痪,不大活跃了,反而冷静下来。

清晨,赶在上班之前到盛宅。

柄香正开门出来,卡叽裤子,白衬衫,头发还是濡湿的,出乎意料的神清气朗,微微一笑,昨夜仿佛睡足的样子。

“我来接你回去,大哥另外有地方住。”

她不置可否,国香老是沉默,叫我打哑谜。

“要是不喜欢,今日一下课我就另找房子。”

她低头上车,仍然保留那个微笑。

我不心息,垂死挣扎,“父亲有款子剩下,我可问大哥要,你同施秀升离婚吧。”

她看着车外说:“暑假过去了。”

我陡然收声,车厢内却还似留有我刚才慷慨激昂的陈词,余音袅袅。

柄香说:“不会有结果的。”

轮到我沉默下来,一双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颤抖。

柄香言语忽然流利起来,“这些日子,一直要你照顾,我实在不擅持家。”

我的口才急智不知何去,浑身惨痛,呆呆看住她。

“也没有必要再弄多一个家,我的家你的家我们的家,什么都找不到。”她叹口气。

“不!不能前功尽废。”

“你尚有何主意?”

“慢慢我会有能力,你要给我机会,我们两人又不是没有工作能力的孩子。”

“那么眼光应比孩子远些深些。”

“你根本不在乎,对你来说,这是夏季罗曼史!”

她抬起眼来看着我,有丝诧异,像是奇怪林自明这个人居然可以如此丑化一件本来是美好的事。

柄香面孔上表情瞬息又平静下来。

“不要离开我。”

“送我回学校,大家都要迟到了。”

“一定还要回学校?”

“是,一定要回去。”

“国香,同我说,我到底排第几:家庭、工作……你说。”

“多么孩子气的问题。”

“说,一定要你说。”

她想了一想,“绝对在我自身前面。”

“不。”我疯狂地大叫起来。

“我根本没有地位,从开始你就立心同我开玩笑,你——”我像失恋的少女般痛哭起来。

情绪激动得完全无法宣泄,我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我留不住柄香,要尝到得而复失之苦,只会得瞪大眼睛看住她。

精魂缈缈出窍,回到十多年前,母亲过身那一日。本在家做功课,噩耗传来,接我们赶去医院,大人着我换衣服,我恍惚地套上裤子,忘了上衣,穿着棉背心就去了。

母亲在病床看见我,微微一笑,就撒手而去,我扯住她手不放,与医生护士拼命,直嚎哭,他们只得替我注射,把我送回家。

林自亮说我直哭了一年,结果没法子,把我扔到外国去完成中学。

今日好比那一日,母亲临终时一切细节都在我心中重现,我记得那个笑,国香此刻嘴角的笑意与母亲的一模一样,实在是无奈,实在是不得意,实在是不舍得,但是母亲不得不去,国香你呢?

身边传来师父的声音,“国香,你先走,我来照顾他。”

我踉跄地下车,看着她发动引擎将车子开走,废气喉管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我挣月兑师父的手,靠在墙上喘息,过一会儿,情形不但没有改善,反觉眼前金星乱冒,渐渐蹲下,用手掩住面孔,保护自身。

饼一会儿,自觉可以站立,立刻窜出马路,叫部街车逃逸,留下师父在路旁蹬足叫我的名字。

回到家,兄嫂刚起来,一眼看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海伦,一切胸有成竹,立刻把国香搁在这里的东西全部扫到一个角落,命林自亮马上送还。

林自亮高高兴兴地应允,他从来没有假装喜欢过盛国香。

海伦十分懂事,她并没有试图安慰我,只坐在一角吸烟。她是个烟枪,开头不明有洁癖的林自亮如何爱上她,日后证明瑕不掩瑜,她的好处实在太多。

每枝烟只吸一半,怕染黄手指头,一下子就吸了半包。

海伦扭开无线电,一个不知名的男歌手在唱怨曲,著名的《可怜的蝴蝶》。

初秋的干燥空气使歌声特别动人。

我的双眼布满红筋,酸涩得似要滴血。

海伦像是为歌声做旁白,自言自语地说:“一整个夏天,如果快乐过一天的话,也算值得。”

我又不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靠在沙发上不出声。

“每个人的快乐时刻都寥寥可数,后来我们就说平安是福之类的话,因为即使愿意付出高价,也不能换到什么。”

她站起来。

我紧紧闭着眼睛,阳光照在眼睑上,一片血红色。

海伦放下窗帘,“要不要喝些什么?”

“威士忌加冰。”

“在早上十点半?算了,反正时间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

林自亮回来。

“任务完成。”他说。

“你可见到她?”

“没有,看到她丈夫。”

“他有没有骄矜?”

“没有,像是习惯成自然,似接收超级市场货物似,就差没签收。”

“我不相信。”

“也算很难得了,我保证他根本没问过妻子这段日子住在何处。”

海伦忽然问:“那位盛国香,长得十分美?”

林自亮吟哦,“你知道我兄弟不是傻子。”

“比起我如何?”

“各有千秋。”

“贼秃,照实说来。”

“你是粗枝大叶多矣。”

“你找死。”

开始打情骂俏。

“少年自明还在烦恼?”

“嗯,一个夏天的历险难免使他心疲力尽。对了,林自亮,你会不会这样为我?”

“像林自明?”

“不,像施秀升。”

林自亮沉默许久,正经思考,终于说:“不,办不到。”

海伦说:“我也不打算勉强你。”

“每一对夫妻都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恩怨。”我告了一星期的病假。

决定回学校辞职。

戴着墨镜,借外套遮着消瘦的身躯,坐在行政经理前提出我的请求。

照规矩,如此有规模有系统的大机构绝对不会留客。

经理是位极有风采的女士,她却挽留我,手中秤一秤我的辞职信,并不拆开,只是说:“我们并不计较个人的私生活。”

我一怔,从这句话看来,我的事,她像是全知道。

“开学才三个月,若干表格你还没填妥交上来,这么快就决定这份职业不适合你?”

声音里面,有许多诚意。

“海洋学院离文学院有二十多分钟路程,你很难偶然碰到一个不想见的人。”

这话说得已经很很很露骨了。

我沙哑喉咙说:“这个城市的气候不适合我。”

“或许你愿意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漂亮神气的她忽然收敛眼中精光,微微笑着,湿一湿嘴唇,隐隐露出女性特征。

我如惊弓之鸟。

以前只有长得美的少女才会随时随地遇见净对她身躯有兴趣的异性,在这个城市中,一切阴阳颠倒,我无力应付,逃之则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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