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住。
從來沒有用這個角度來看過這件事。
林自亮也怔怔的,「我關心的只是小弟。」
「整件事最吃虧的是他,人家夫妻早有默契,所以我從來不做第三者,賠了夫人又折兵,還背只大黑鍋,弄到最後,人家是浪子回頭,第三者往往惡有惡報,血本無歸。」
「不會這樣吧。」
「你看著好了,一聲‘多謝你給我一段永志難忘的感情’,就可以漂亮地結束整件事。」
大哥默不作聲,顯然沒有異見。
我在書房中听得渾身渾腦是汗。
海倫輕輕說︰「早十多二十年,許多無知少女有過這種經驗,現在多好,輪到無知少男。」
大哥說︰「看開一點兒的話,林自明也沒有損失,暑假閑著也是閑著。」
「小朋友卻想結婚。」
「你以為他這麼可愛!他也是老手。」大哥護著我。
聲音漸漸低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我伏在書桌上,胸口像上螺絲,一下緊一下松,難受得很。過半晌,心像是癱瘓,不大活躍了,反而冷靜下來。
清晨,趕在上班之前到盛宅。
柄香正開門出來,卡嘰褲子,白襯衫,頭發還是濡濕的,出乎意料的神清氣朗,微微一笑,昨夜仿佛睡足的樣子。
「我來接你回去,大哥另外有地方住。」
她不置可否,國香老是沉默,叫我打啞謎。
「要是不喜歡,今日一下課我就另找房子。」
她低頭上車,仍然保留那個微笑。
我不心息,垂死掙扎,「父親有款子剩下,我可問大哥要,你同施秀升離婚吧。」
她看著車外說︰「暑假過去了。」
我陡然收聲,車廂內卻還似留有我剛才慷慨激昂的陳詞,余音裊裊。
柄香說︰「不會有結果的。」
輪到我沉默下來,一雙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顫抖。
柄香言語忽然流利起來,「這些日子,一直要你照顧,我實在不擅持家。」
我的口才急智不知何去,渾身慘痛,呆呆看住她。
「也沒有必要再弄多一個家,我的家你的家我們的家,什麼都找不到。」她嘆口氣。
「不!不能前功盡廢。」
「你尚有何主意?」
「慢慢我會有能力,你要給我機會,我們兩人又不是沒有工作能力的孩子。」
「那麼眼光應比孩子遠些深些。」
「你根本不在乎,對你來說,這是夏季羅曼史!」
她抬起眼來看著我,有絲詫異,像是奇怪林自明這個人居然可以如此丑化一件本來是美好的事。
柄香面孔上表情瞬息又平靜下來。
「不要離開我。」
「送我回學校,大家都要遲到了。」
「一定還要回學校?」
「是,一定要回去。」
「國香,同我說,我到底排第幾︰家庭、工作……你說。」
「多麼孩子氣的問題。」
「說,一定要你說。」
她想了一想,「絕對在我自身前面。」
「不。」我瘋狂地大叫起來。
「我根本沒有地位,從開始你就立心同我開玩笑,你——」我像失戀的少女般痛哭起來。
情緒激動得完全無法宣泄,我所恐懼的一刻終于來臨,我留不住柄香,要嘗到得而復失之苦,只會得瞪大眼楮看住她。
精魂緲緲出竅,回到十多年前,母親過身那一日。本在家做功課,噩耗傳來,接我們趕去醫院,大人著我換衣服,我恍惚地套上褲子,忘了上衣,穿著棉背心就去了。
母親在病床看見我,微微一笑,就撒手而去,我扯住她手不放,與醫生護士拼命,直嚎哭,他們只得替我注射,把我送回家。
林自亮說我直哭了一年,結果沒法子,把我扔到外國去完成中學。
今日好比那一日,母親臨終時一切細節都在我心中重現,我記得那個笑,國香此刻嘴角的笑意與母親的一模一樣,實在是無奈,實在是不得意,實在是不舍得,但是母親不得不去,國香你呢?
身邊傳來師父的聲音,「國香,你先走,我來照顧他。」
我踉蹌地下車,看著她發動引擎將車子開走,廢氣喉管發出沉重的嘆息聲。
我掙月兌師父的手,靠在牆上喘息,過一會兒,情形不但沒有改善,反覺眼前金星亂冒,漸漸蹲下,用手掩住面孔,保護自身。
餅一會兒,自覺可以站立,立刻竄出馬路,叫部街車逃逸,留下師父在路旁蹬足叫我的名字。
回到家,兄嫂剛起來,一眼看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尤其是海倫,一切胸有成竹,立刻把國香擱在這里的東西全部掃到一個角落,命林自亮馬上送還。
林自亮高高興興地應允,他從來沒有假裝喜歡過盛國香。
海倫十分懂事,她並沒有試圖安慰我,只坐在一角吸煙。她是個煙槍,開頭不明有潔癖的林自亮如何愛上她,日後證明瑕不掩瑜,她的好處實在太多。
每枝煙只吸一半,怕染黃手指頭,一下子就吸了半包。
海倫扭開無線電,一個不知名的男歌手在唱怨曲,著名的《可憐的蝴蝶》。
初秋的干燥空氣使歌聲特別動人。
我的雙眼布滿紅筋,酸澀得似要滴血。
海倫像是為歌聲做旁白,自言自語地說︰「一整個夏天,如果快樂過一天的話,也算值得。」
我又不笨,當然明白她的意思,靠在沙發上不出聲。
「每個人的快樂時刻都寥寥可數,後來我們就說平安是福之類的話,因為即使願意付出高價,也不能換到什麼。」
她站起來。
我緊緊閉著眼楮,陽光照在眼瞼上,一片血紅色。
海倫放下窗簾,「要不要喝些什麼?」
「威士忌加冰。」
「在早上十點半?算了,反正時間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
林自亮回來。
「任務完成。」他說。
「你可見到她?」
「沒有,看到她丈夫。」
「他有沒有驕矜?」
「沒有,像是習慣成自然,似接收超級市場貨物似,就差沒簽收。」
「我不相信。」
「也算很難得了,我保證他根本沒問過妻子這段日子住在何處。」
海倫忽然問︰「那位盛國香,長得十分美?」
林自亮吟哦,「你知道我兄弟不是傻子。」
「比起我如何?」
「各有千秋。」
「賊禿,照實說來。」
「你是粗枝大葉多矣。」
「你找死。」
開始打情罵俏。
「少年自明還在煩惱?」
「嗯,一個夏天的歷險難免使他心疲力盡。對了,林自亮,你會不會這樣為我?」
「像林自明?」
「不,像施秀升。」
林自亮沉默許久,正經思考,終于說︰「不,辦不到。」
海倫說︰「我也不打算勉強你。」
「每一對夫妻都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恩怨。」我告了一星期的病假。
決定回學校辭職。
戴著墨鏡,借外套遮著消瘦的身軀,坐在行政經理前提出我的請求。
照規矩,如此有規模有系統的大機構絕對不會留客。
經理是位極有風采的女士,她卻挽留我,手中秤一秤我的辭職信,並不拆開,只是說︰「我們並不計較個人的私生活。」
我一怔,從這句話看來,我的事,她像是全知道。
「開學才三個月,若干表格你還沒填妥交上來,這麼快就決定這份職業不適合你?」
聲音里面,有許多誠意。
「海洋學院離文學院有二十多分鐘路程,你很難偶然踫到一個不想見的人。」
這話說得已經很很很露骨了。
我沙啞喉嚨說︰「這個城市的氣候不適合我。」
「或許你願意再給我們一個機會。」
漂亮神氣的她忽然收斂眼中精光,微微笑著,濕一濕嘴唇,隱隱露出女性特征。
我如驚弓之鳥。
以前只有長得美的少女才會隨時隨地遇見淨對她身軀有興趣的異性,在這個城市中,一切陰陽顛倒,我無力應付,逃之則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