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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 第26頁

作者︰亦舒

她說下去,「學校請人,也不是容易的事,請你再三考慮。」

「我心意已決。」

「多麼可惜。」她皺起眉頭。

「謝謝你。」我站起來。

她給我一張卡片,「我等你三天,你若回心轉意,盡避與我聯絡,這里有我住宅的電話。」

我禮貌地接過卡片,假裝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我這次返來的目的已經完成,留下也沒有用,與其花十多二十年在一間小大學里爭升教授,不如好好坐下來寫幾本書出版,倘若有丁點成就,一切榮耀歸己名下,與人無尤。

我決定回老家去與出版社洽商。

只是,我有快樂過嗎?

記憶恍惚得不得了,好像一整個暑假沒有睡好過,盼望、焦慮、失望、怨懟、勞苦、傷感,什麼都有,但不記得快樂。

一直沒有主動過,她來她去,都不由我作主,我們之間的對話也漸漸淡出,反而是施峰施峻的珠璣,都記錄在腦海中,將來寫作時會用得著,原來小女孩子會說這樣的話,小說家不是親耳听到還真不敢任意創作。

踏入秋天,心中沒有任何盼望的緣故,睡得十分死。往往倒在床上,一下子酣睡,要到天亮才醒,當中十來個鐘頭一點兒知覺也沒有,也不轉側,也不做夢,感覺上一登床剎那間便過了一整夜,還有,鬧鐘響的時候,隱約听見,還會好奇地問自己︰這是什麼聲音,鈴聲,怎麼會有鈴聲,是火警?又不像,奇怪,我的世界里怎麼會有這種怪聲。

每天,都由海倫來叫醒我。

她說她支持我從事寫作,鬧鐘從此作廢,愛幾時起床就幾時起床。

海倫真的善待我。

柄香走後,時間多得用不完,林自亮與我盡心盡意地縱容海倫,每天下午問她愛吃什麼菜。

林自亮別有居心,獰笑著對我說︰「現在海倫一輩子離不開我。」

這樣理想的丈夫哪里找,正業是服侍太太,打點好家里,才回店鋪三兩個鐘頭,賺它十萬八萬。

也許盛國香需要的也是這麼一個人,也許這個古怪的城市每一位女性都需要這樣的好丈夫。

心中仍然酸溜溜,浴後照鏡子看得到背脊淡淡烙印。

每日上學放學,都渴望國香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這十來二十天如果看不到她,以後就沒有機會。

但又怕會踫見她,一個下午,偶然在校園看見一條白裙子及縴細棕褐的小腿,便以為是她。

不知恁地,第一個反應便是要躲起來,一縮縮到大樹後面,又忍不住要偷看幾眼。

她走近,又走遠,並不是國香,沒有一點點相似,她穿的一雙白鞋既髒且舊,頭發也沒打理好,發梢又干又枯。

錯了,完全錯了。

同一天下午,師傅同我說,國香已到希臘去開會,稍後施秀升會去接她返來。

這麼說,原來她人不在,我根本不用步步為營,更加連惆悵的理由都沒有了。

幫林自亮整理帳目,他詫異地說︰「你虧空真不少哇。」

我探頭過去看到數目字,也發呆,幾乎是我一年半的薪水,竟用掉這麼多。

「難怪他們都說老板切要守住店堂。」林自亮笑。

我慚愧、尷尬、羞恥,嚅嚅然說不出話來。

經理進來說,「外頭有一位蘇小姐,買了許多東西,要求打八折。」

林自亮對我說︰「你出去看看。」

「可是蘇倩麗?」

經理點點頭。

我推門出去,蘇蘇穿紅色,站在堂中,像是替我們做廣告。

看到我,她一怔,堆上笑,「你還沒有走?」

「你在移民局辦公?這麼關心我的行蹤。」

「我知道你的感覺。」當然,蘇蘇也已听說。

「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確實知道,前年夏天,我在你的鞋里,同一情況。」

我看住她。

「我警告過你,你贏不了。對,施家的孩子像不像噩夢,同她們相處過之後,我已把養兒育女的念頭全拋在腦後。」

我不予置評,面孔呆木。

「對,你看我買了多少東西,有無八折?」

我看一看,光是一公尺直徑的水晶燈就有三盞,此外瓶瓶罐罐無數。

「當然可以,」我問,「買這麼多,上倉?」

「我要結婚了。」

啊。

「怎麼,不相信。」

「恭喜恭喜。」

她掏出支票簿子,攤開來,滿以為她問銀碼,誰知她卻說︰「我對婚姻的看法是兩樣的。」

我等待她的下文。

「不過是另一種生活方式,何必恭喜。」

「新的開始總是好的。」

她想一想,「也是,或許更差,但不知道,無知就無痛。」

「我們是否認識該位幸運的先生?」

「不,」她嘴角又恢復那種調皮狡黠,「幸虧不,他是一個陌生人、神秘客,他認識的我,是真正的我,不是你們嘴里的蘇倩麗。」

也許我們口中的蘇倩麗只有更可愛,但她決不肯冒這個險。

她大筆一揮,簽發支票。

「我們替你送去。」

她放下地址,「二十四小時有人收貨。」

「蘇蘇,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她說,「可惜時間不巧,你心中另外有人,否則可能有進一步發展。」

蘇倩麗總不忘調戲我。

「振作一點,施氏夫婦是高手,能夠做到你這樣,已經不容易。」

我們迅速擁抱一下分開。

蘇蘇離去。

林自亮出來看見說︰「一定要這麼親熱嗎?可見生意是越來越難做,犧牲色相。」見到單子,又說,「將功贖罪。」

我認為蘇蘇丑化了國香,她並不是什麼厲害的角色,她只不過高估了自己,亦高估了我,缺乏生活經驗的人大多如此,以致無以為繼。

說穿了,原來這麼簡單。

林自亮說︰「屈臣氏來了一批八二年的李士令,去訂兩箱給海倫,有桃子香味,又不甜,十分精彩。」

我取餅外套出門去。

我也需要酒。家里各式酒精不斷,林自亮常有那些上門來邊訴苦邊喝的朋友,而我,三天就包銷一瓶威士忌。

模模冰涼的酒瓶,是誰伴我月夕共花朝,是誰使我做歡樂英雄,還不是老好威士忌。

「喂。」

誰。

「喂。」

一低頭,看到老冤家施二小姐,倒是嚇一跳。

「你好嗎。」她又恢復彬彬有禮。

她明顯地長高了,缺著門牙,一點兒敵意也無,客客氣氣與我打招呼。

「托賴,還過得去。」

奇怪,我聲音里也透著親切感,而且非常自然,絕無牽強。

天地良心,撇開利害關系不說,施峻是我所見過最精靈最美貌的孩子,任何人看見她,都會想與她親近親近,說幾句話,我自然也不例外。

「你來沽黃湯?」

她沒听懂。也難怪,我那文人氣質畢霞。文縐縐之辭兒不是她可以領悟。

「姐姐呢?」

施峻嘴巴努一努。

「就你們兩個?」

「同公公一起來。」

「父親出門去了?」

施峻擺出很寬慰的表情來,「在希臘同母親在一起。」可見如今的孩子多有機心。

施峰走過來,我目定口呆地看著她,小白棉衫、卡嘰褲、老球鞋,猛地一瞧,活月兌月兌就是盛國香,小一號。我神魂顛倒,不能自己。

她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朝我點點頭。

師父也看到我了。

「一起吃午餐吧。」師父說。

大家都裝得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都是高手,真的,不愉快的事不要去記得它,讓它消失。

「要不要吃意大利菜?」我說,「我瘦許多,可以大嚼菠菜面。」

大家都贊成。

施峰走在我身邊,我用目光量一量她,這一季她起碼長高六公分,到我耳畔。

真令人惆悵,已從兒童變為少女。

我伸出手臂,讓她看那個嚙痕。

嘿,你知道什麼,她忽然之間漲紅了面孔,連薄薄半透明貝殼似的耳朵也燒起來,轉過頭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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