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九忽然忆起先前李皇后那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她踟蹰间欲抽回自己的手,早有一人站上前来。
“皇上,”李奕一步上前进到拓拔弘和冯小九跟前,“皇后娘娘有要事请你回殿。”
拓拔弘蹙着眉头懒怠理会那个女人,“她能有什么紧要之事,这后宫之事由她做主便罢了。”这两年李皇后更是得寸进尺,居然管到他头上来了。
“还是去看看吧!”冯小九劝他,“许是有什么急事呢!去吧,帝后乃国之根本,你当去看看的。”
她的话,他再没有不听的。
“朕先去,入更再来瞧你。”
“我知你政务繁忙,忙完了,待入了夜自然是要好生歇息的,又跑来我这里做什么?”她推了他出门,“快去吧!”
拓拔弘又嘱咐了侍候的近身几句,这才离去。
李奕一直站在殿上,静静地看着他们这对名义上的母子,不曾开口声言半句。
冯小九也只当此地没有这个人,照例吃着拓拔弘孝敬的东西,时不时地拿手炉暖着心口,看谁先头一个撑不住。
到底还是他忍不住了——
一步上前,他如同方才的拓拔弘一般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怀中,“我不会再把你送给任何人,莫说是皇上老子,就是神仙阎罗,也不行!不行!”
“你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这话?”她偏过头来盯着他,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攥在心口,感受着他的心砰砰地跳着,她却忘了自己还活着,“是李奕,还是……城阳康王拓拔长寿?”
“你说呢?”
他反问她?她笑了,“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我熟识的那位长寿王爷,十年前为了续命,将我送给了先帝。现在谁又在说不会把我送给任何人?”
他知道,他没有立场说这些,那就由她来说吧!
“李大人……李大人,我的故人最是清楚,我身心健朗,甚少染疾。偶感风寒,也不过饿两日,扛几天也就过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二十来岁便染上这夜夜折磨我的寒症吗?”
不知道吧?还是由她来说。
“那年,一顶软轿将一株草绣球抬到我跟前,断了我的念想儿。我知道,拓拔长寿是借着这株连根拔起的草绣球告诉我,他走了,他将我送给了先帝,带了那盒千年童子参离宫续命。之后先帝待我极好,不仅欲封我为后,更是对我尊宠有嘉。我认命,我埋了那株草绣球,我愿嫁给先帝,我愿做他的镇纸。
“只是天意弄人,在即将举行册封大典的春日,那株被我埋到黄土里的草绣球竟开出团团的花来。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天意让我放不下。我这才知道,从前跟那个短命王爷打打闹闹,有时候被他折腾得恨到不行。真正离了他,我才发现我心早已系在了他身上。
“我放不下他,我没办法心里装着一个男人而嫁给他的大哥。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李大人,连皇上都夸你博古通今,你猜猜看,我想到个什么办法?”
想不到?还是由她来说。
“我命人从地窖取了冰,夜夜用寒冰浸泡手脚,因此才染上了这苦寒之症。”
他喉头一滚,她之后的话更是叫他心痛如剐,“而我之意并不在这寒症上,幼年跟随姑母的时候,她便叮嘱我,女儿之身最怕寒冻侵袭内里,恐落下病谤子。她待我之时一直对我悉心照料,在成皇后之前,我反其道而行。日日浸冰,行经之日更是以冰水下月复。因此添了下红之症,行经之期更是半月不断。我虽贵为皇后,却没办法与皇上圆房。”
她笑吟吟地道出这一切,如同在叙说旁人的故事。他却再绷不住,手臂一紧将她带入怀中,以自己的温度暖着她冰冷的身。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你知道的,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你曾是谁的妻,贵为谁的后,我只在意能不能守着你直到地老天荒。”
然她在意的却远不止于此——
“你曾问我,若我有一心爱之人,吵吵闹闹一世和情深意长一时,我会选哪宗。先帝将我留在太和殿的那夜也曾问过我,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回答他的吗?
“我告诉先帝,能浓情蜜意地相守在一起是福,能长长久久地死在一块也是福。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同生共死?我宁可与我所爱之人死在一块,也断不叫他孤独终老。历经十年,你再问我同一个问题,现下我告诉你——我依旧会选情深意长一时,哪怕只有这一时,也比心痛一世得好。”
她推开他,郑重颜色告诉他:“先帝爷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思,也一直都尊重我的心意。他不曾对我用强,驾崩前对我只有两个要求,一是像对那个短命王爷一般唤他一声名字,叫他一声‘拓拔浚’;二是替他镇守住当今皇上,镇守这天下——我欠他一世的夫妻情分,我必定要还他这驾崩前的两个愿望。”
第六章火上添油(2)
她的话如惊雷将李奕劈醒,冯小九选在此时告诉他这番过往不是为了叙旧情,也不是为了替他解惑,她是要……她是要……
“保皇上。”她验证了他的猜测,“我知道,你此番是有备而来;我知道,以李敷为首的一帮寒门子弟皆是你这十年培幕起的势力;我知道,这十年光阴足够寒门子弟结成党羽,互为臂膀,壮你成大势;我也知道,随着身体的强健,你的心气也跟着高涨。可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你知道,若你想取皇上而代之,我必定与你为敌。”
与他为敌?曾夜夜不眠守着他的人竟要与他为敌?
“不会的!”他拼命地摇着首不肯相信,“你不会的!”
“我会。”她冯小九毫不含糊地正告他,“不是我同你切割干净,而是十年前,那个短命鬼离宫之日起便亲手将我们之间的千丝万缕切割得干干净净,未留分毫。”
他不信,她是他回宫的理由啊!她是他这十年活着的理由,她是他不断培幕根基的理由,她也是他当年选择离宫续命的理由。
如今,她竟告诉他,她不仅与他毫无干系,更为了保另一个男人而不惜与他为敌。
他不信——
“你若当真与那短命鬼切割得干净,又何苦……何苦……”他指着殿门外,院中央那一片片累累花球,“何苦种这劳什子?”
拿话抵她?
为了感念先帝爷的恩情,冯小九早已豁出去了,“我可以种它,也可以一把火将它焚尽!李奕,你给本宫记住了,十年前守着我的是拓拔浚,不是那短命鬼!十年后,再回宫的是你李奕,也不是那短命鬼!”
***
“你命李奕传话给朕,所谓何事?”
拓拔弘见了李皇后连寒暄尽省,直奔原委。李皇后并未叫李奕传话,忽听皇上此言,她也是机巧之人,顿时明白过来——李奕再义正词严,她的那番话到底在李奕心中燃起了火苗。
她不妨借着这火再烧旺些,“哪里有什么紧要之事,不过是循例讨皇上一句话,下月初九乃文成元皇后生祭,当如何打理才是?”
竟为了此事将他从文明殿唤来,拓拔弘想着想着便动了气,“这么些年你是如何打理文成元皇后生祭的。办了这么多年的差事,现如今倒来讨朕的主意,朕还要你这个皇后有何用?”
李皇后自幼许给储君,又添姑母为元皇后,于后宫中一直自认高人一等。加之天性倔强,无端挨了拓拔弘这么一番训斥,自认在内侍婢女前失了体面。索性豁出去,什么也不顾,单想讨回自己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