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说的正是胡顺官心里最最担心,而又不敢、不便、不能说出口的最深担忧。
一旦他身陷囹圄,言有意仍会尊他为东家,听他的命行事吗?
不论是几十万两银子,还是几百艘装满粮草的船只,都足以令他在战乱中成为众人眼中的稀世珍宝。
言有意,他完全可以甩了他,甩了王有龄,甩了整个杭州城的百姓,全为自己而活,活得尊贵非凡。
何况,他……原本就好像是这样的人。
他闪烁的眼神,阿四看在眼里,她的担心,他不是没有,他明知摆在眼前的是一场接近死亡的战役,他还是推开她,转身赴死,“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为王有龄?他值得你这样吗?为杭州城的百姓?你一介商人,谁请你为国为民了?”
“我不全是为了王大人,也不全是为了杭州城的百姓,更多的,我是为了阜康钱庄的信誉。”
他没有她想的那么高尚,虽然在她眼里,他一直想做个崇高的人,一个崇高的男人。
“我若走了,钱庄无主,万一走露了风声,城里的百姓必然以为此役必败。一旦发生挤兑,我若紧闭钱庄大门,是我阜康失信于民,我若敞开大门,钱庄必定不保。拿了钱的百姓会想尽办法,哪怕是挤也要挤出杭州城门,这里就真的变成了一座死城。”
拉过他,阿四要他直面她的双眼,不要一丝一毫的回避,“你宁可在这里等死,也不愿跟我一搏?”
他不知她话中深意。
“靠言有意未必能在杭州城弹尽粮绝之前把粮草送进来,可集合你我之力就不同了。”
她的话让胡顺官眉头渐锁,她的智慧和他对商场的熟悉的确有望做成这事,可是……
“不行,现在形势紧迫,你还是赶紧走吧!”
“我是要离开杭州城,可我也同样可以帮你筹集军民所需粮草。”
她打定的主意,无人可以动摇,她会让他领悟这一点的。
阿四亲自前往巡抚衙门,密向王有龄说了自己对眼前危机的想法和目前可行的解决之道。
“总之,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和胡顺官亲自去想法子筹集粮草,然后亲自押送回来。”
条条框框、字字句句都摆在王有龄面前,阿四说得字字珠玑,他佩服得连连点头,“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
事情紧迫,阿四见他答应了,连忙转身去找胡顺官,没料想王有龄竟在她的身后赫然开了口。
“若城已破……”
“呃?”仗还没打,他这个一省巡抚就在想着丢城战败之事,阿四挑眉望着他。
他何尝不知将心为重的道理,只是这一仗凶多吉少,他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却想留住他想保护的生命,“若城已破……你们……你和顺官就不必回来了,远远地带着粮草、家当……走吧!”
“你该知道,他不会的。”他不会弃你而去,他不会弃这座城而去,为了他心中所谓的道义——为人的道义,为商的道义。
“我知道,我也知道,唯有你能让他舍弃这座城。”因为在他心目中,你比这座城重要,重要得多。
他话里有话,阿四听出其中滋味来,却佯装不懂,“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这一次我不是以漕帮的力量与胡老板合作,我也不确定有多少成功的把握。但我会尽力,尽我全部的心力,王大人,就此别过。”
阿四走了,消失在王有龄的视野里。望着她的背影,他在想,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她……
苞王巡抚讨了主意,阿四转身便回了漕帮,有些事有些话她早该跟威爷交代,却一直拖到现今。
是到了该说清楚的时候了。
“威爷。”
她进门的时候,威爷正在一个人下棋,黑子白子摆了满桌,手边还放着一本棋谱。这是他从京城带回来的绝版棋谱,已研究了数日。
“阿四?找我有事?还是,外头发生什么……”威爷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盘,不时地打两个哈欠,“这什么破棋谱,怎么看不懂?”
“威爷,”阿四低头轻语,“你棋谱拿反了。”
“呃?”威爷看看书皮,尴尬地将它扣在桌上,本以为买本不认字也能看得懂的棋谱随便充充文人,没想到还是不中用。算了算了,还是不看得好。
“说正事,你找我……”
阿四照现代人的规矩递上一封信,知道威爷看不懂上头的字,她主动告诉他:“这是我的辞职书。”看威爷茫然的眼神,知他听不懂她的话,她用清朝人的语言告诉他,“我打算辞工,不再当漕帮的大管家了。”
“啊?”她一句话害他慌得将那些黑的白的全都丢在了地上。
阿四做大管家这两年,漕帮的事陆续全都交到了她手上。漕帮的生意做得比从前大,赚得也比从前多得多,他这个帮主还有闲工夫在这里喝茶看棋谱充文人,这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阿四,谁开罪了你,你跟我说,我去捶他,保准让他给你磕头谢罪。”
“并不是因为谁得罪了我,我才来跟威爷您辞工的。”若因为这种事,她早已辞工辞了几百遍了。
那些男人每天用鼻孔对着她,她还不是一日日地做着她的大管家,受着他们的白眼,发着她的雌威。
苞她在年一样,家族里人人看她不顺眼,个个觉得她不应做这个执行总裁。她依旧我行我素,坐在她的位子上给他们一个个派工作。
她从不在乎别人的评判,因为她压根不在乎那些人。
“原本我来漕帮是因为受酣小姐之托,这两年的光景,我自觉酣小姐成熟了许多,可以独当一面,我这大管家的位子也该让贤了。”
“酣丫头还不够成熟,帮里你一向管理得很好,别跟我提辞工的事,你继续做着。要加工钱或是加花红,你言语。”
威爷以为她是对银子不满,阿四知道有些话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她只能简明扼要地说她可以说的。
“威爷,市面上最近乱得很,我听说酣小姐去了南边,如今我想歇歇,可漕帮在北边的几笔大生意得有人盯着,您不如亲自前去瞧瞧。至于我这大管家一职,您就先放着,值当我请了长假在家调养。若您从北边回来找到合适的人选就替了我,若实在找不到,咱们另外再说。”
这只是打个圆场,一方面将威爷遣出杭州城,另一方面也给自己找了个离开的完满借口,起码不会引人生疑。
她心里清楚,漕帮她是再不会留下,大管家她是再不会当了。
她不在乎那些她本不在乎的人的眼光,却在乎着她在乎的人的看法——她口中的酣丫头已经变成了酣小姐,她再留下来……
徒增烦恼。
一切尽在阿四的掌握中,北边几桩大生意威爷亲自跑去巡查,堂而皇之地离开了杭州城。对外声称因病回乡调养的漕帮大管家和阜康的东家雇了平日里替阜康钱庄押运银两的镖师,不声不息地星夜出城,奔南边去了。
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别处,正是言有意已在的安徽——芜湖。
此处本是清朝四大米市之一,又是长江沿线最后一个深水码头,生意人云集此处,码头上南来北往的货走着,私粮交易也是频繁。阿四心里盘算着,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五万石粮食应该能筹集周全。
言有意在此地多日,本已找齐了卖家,但这么一大笔生意,且要得又急,太平军打到江南来的消息在商人间渐渐走露了风声。卖家纷纷联合起来抬高粮价,言有意眼看着那五万石粮食就放在眼前,可他愣是没办法运走。急得他抓耳挠腮多日,脸色越发的阴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