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置可否地站在那支银色长笛的下方,满眼全是大胡子叔叔坐在钢琴前的画面。他开始弹奏黑白琴键,十指跳动中演奏着曾经熟悉的曲子。
《错过》,那是他最后一场演奏会弹奏的曲目。珊瑚记忆犹新,江南却一无所知。
她只是……只是本能地觉得这首曲子很熟悉,这幅画面很熟悉,这个长着满脸胡子坐在钢琴前的男人很熟悉。
眼泪,没有理由地流了下来。不是因为被曲子打动,只因心的位置涌动着那份似曾相识的悲伤。
她抱着大黄递过来的那颗玻璃心,紧紧地抱着,心的中央承载着心涌出的泪水。
透明的玻璃心被透明的泪盛满。
☆☆☆
再次走到了这里,是江南毫无意识的举动。
她以为那天带着莫名其妙的泪离开了那家琴行,就再也不会经过这里——她不爱哭的,在医院里那么艰难的日子她都熬了过来,别的孩子因为病痛,因为孱弱,常常哭天抹泪,她总是望着这颗玻璃心,咬着唇紧闭上双眼。她不哭,因为她的心……坏了。
可她听着大胡子叔叔的钢琴曲却莫名其妙地流下满脸的泪,更不知为什么,每天放学后,她明明有很多条路可以回家,却偏偏无意识地走向这条能路过这家琴行的路。
最难以理解的是,每每经过这里,她都已经看到那支令她备感熟悉的银色长笛,可她又不走进去。甚至脚步匆匆快速躲开这间店铺,像是生怕被里面的射线辐射到似的。
她的怕不是没有原因的,每次经过这里,不知道是心理因素还是什么,她的心都会毫无规律地乱跳起来。让她以为自己每次都会发病倒地,每次却又安然度过。
今天也不例外吧!
还是这条路,还是匆忙的脚步,还是害怕被拖住的步伐,不同的只是琴行里若隐若现的钢琴声如丝般缠住了她的心。
站在离琴行正门几步远的地方,江南静静地感受着钢琴里流动出的江南风。
和风让她的心维持在同一高度的时码线上,没有高一点,也没有低一些,它锁在那个相等的水平线,慢慢地,甚至是悠悠地散着步。
轻松回荡在心中,那种感觉有点像经历了漫长的思念,就在你快死心的那一瞬间,见到了想念一生的爱人。激情早已被岁月淬去,留下来的是久别重逢的感动,爱与得到已不再重要。
脚步随心而动,在江南不知不觉间挪到了钢琴前——是大胡子叔叔粗犷的络腮胡和柔情似水的钢琴声相映成辉。
见到江南,大胡子的十指倏地停了下来,被吓得停了下来。
他还记得这个女孩,怎么会忘呢?只一见到他这满脸的大胡子,就被吓得热泪狂奔的女生,这辈子他也会记得的。
是他这张布满胡子的脸看起来太凶,还是现在的女生脆弱到不能看见原始动物?他抿嘴一笑,算是宽慰自己。
“你来学长笛?我喊珊瑚接待你。”这里的老板是珊瑚,他不过是琴行里的打工仔,教初学者(一般四岁左右的小孩)学钢琴罢了。
江南站在他的身边,微微低着头,不看他却盯着黑白琴键,“我不学长笛,我只是觉得你刚才的钢琴声中似乎少了点什么。”
“长笛喽!”珊瑚靠着门,意兴阑珊地解释着,“这首曲子原本是长笛和钢琴合奏的,少了长笛的部分,只剩下钢琴声,听上去当然单薄了一点——你要学长笛吗?等你学会这门乐器,就可以和钢琴声合二为一,相信到那时候这首曲子就没有缺憾了。”
“再完美的演奏者也无法完美地诠释所演奏的曲子。”大胡子不给面子地打破珊瑚的拉拢计划,他满脸胡子已经够丑了,决不符合偶像的标准,麻烦她就别再拿他当活招牌了。面前这女孩若是真喜欢长笛会主动进来学的,若她不想,珊瑚就是使用黏合剂也无法把她黏在这间琴行。
他的目光投向墙上那支银色长笛,它的主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他也很想知道啊!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珊瑚也不再卖力演出,指指琴行里各种各样的乐器,“你随便看看吧!要是有喜欢的,或者想学的乐器,就让他给你介绍,我先失陪了。”
她这就要回卧室继续睡她的大头觉,昨晚总是梦到银色的长笛独步空中,径自演奏着缺少钢琴伴奏的曲子,害得她根本没睡。
“睡觉、睡觉……”
“如果我学长笛,是你教我吗?”
呃?这是生意上门的前兆吗?珊瑚猛回头,视线在墙上悬挂的那支银色长笛和江南之间打圈,“如果你坚持要我教长笛,当然是没问题了——但你要知道,学长笛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每天都得吹啊吹、吹啊吹。这种吹当然跟吹牛不太相同,你一旦决定学习,就不能轻易放弃,要不然……”
“我想用那支银色的长笛,行吗?”江南用梦幻般的眼神望着那支闪着梦幻般光芒的银镀乐器,很认真地说。
她要学长笛,认真的?
珊瑚掩饰着咧开的嘴角,终于有生意上门了,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接课”了。
大胡子下的嘴若有似无地笑着,那支价值八十多万的银色长笛终于找到使用者了,至少它不再是挂在墙上的一件装饰。
昂担正慢慢地从墙上卸下来。
☆☆☆
又走到了这间琴行的门口。
这条路江南实在熟得不能再熟,两年多,她一直重复走在这条路上。拐过这道弯,停在琴行门口,然后拎着她那支银色的长笛走进去。
她习惯每次上课早半个小时到,然后歪着教室的门口听大胡子叔叔弹琴,听累了,正好珊瑚结束上一个学生的课,接着教她——她不喜欢叫珊瑚“老师”,总是“珊瑚”、“珊瑚”地叫。
习惯了,好像很久以前,她就一直这样叫她。
珊瑚也不介意,两年半的时间将所有长笛技巧全都教给了她。如今她已经从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变成了能熟练演奏这门乐器的内行,演奏家是不敢称的,她离专业演奏水平还早着呢!
今天的江南正为“专业”两字发愁呢!恐怕这辈子她也成不了专业长笛演奏家了,已经是高三临近毕业的人了,就算再喜欢长笛,也要暂时放下。
久病卧床的时候期盼着能跟其他孩子一样上学,真的走进了学校,她却不得不面对同样的高考压力。不上学不用想考试,上了学就必须考上好大学——这是老妈的懿旨,她务必遵守。
所以——
今天是她最后一次来上长笛课了,她得向珊瑚,还有大胡子叔叔道别。
趴在教室外面,那里可以听到钢琴声。
“江南,你又来早了。”
两年半了,每个周六的下午两点整,他都要说这句话,不累也不烦吗?江南瞥瞥大胡子叔叔,她懒得回答他,索性闭起嘴巴趴在钢琴上打瞌睡,像只野猫终于找到一个温暖的午觉。
她懒得跟他说话,大胡子索性识趣地抓紧时间去做自己的事。十根手指头“叮叮咚咚”地敲着琴键,他弹奏着依然是缺少长笛声部的钢琴曲。
“如果我不来了,你会不会想我?”
她在钓凯子吗?居然用这种腔调跟他说话?大胡子困惑地皱起眉头,江南不是那种喜欢跟男生搭讪的小女孩,没见大黄跟在她后面这么久了,还没尝到半点腥嘛!那她这是……
“你要走?找到更好的琴行,决定抛弃珊瑚了?”大胡子似乎乐见其成,眼睛里直冒金光。
很难想象身为这家琴行的老师,他居然跟老板合作了这么些年而没有跳槽,他那口吻分明巴不得琴行倒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