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官居左副都御使的人酒后吐真言,说出此番与其行为个性南辕北辙的话,云颜吃惊不小,一时竟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辞。
“哪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阙悲歌泪暗零。须知秋叶春华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纳兰性德的词原就过于缠绵悲伤,由谢君思低沉沙哑的嗓音念来,愈发叫人心酸难受。眉宇间藏着的深愁全郁结成一吐为快的污物,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也只有念词者自己清楚此间的深意。
“君恩……”她不忍地轻唤一声,唤回他略略涣散的神志。
“有点好笑,都一把年纪了,却要学少年风流的轻狂。”眼角沁泪,他用衣袖试去,自嘲地笑着。
“心事太重,您何苦……”。她低叹一声,举杯,“我敬您一杯,哪怕是举杯浇愁也好,您若今夜醉一场,想来也是一种解月兑。”
“醉一场也是一种解月兑,说得好!吧!”
一口饮尽的不是醇香的好酒,而是满肚无处可诉的辛酸、悔恨和悲伤。他以只筷轻敲酒杯,和着节奏沉声吟唱起另一首纳兰性德的词。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已情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徽醒。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不劝阻,她呆呆地握着酒杯,感怀词里的意境,不由也起一阵伤悲惆怅。深夜拂过湖面的风透着湖水的湿凉,惨淡的月也显出微微泛白的冷,偏他们各自的孤寂比这两者更冷。
“十年前我一心想着科举高中,不为别的,只为能到京城见一次生身父亲,把我娘十数年苦等的痴和怨亲口告诉他……”轻脆的击碗声止,趁着酒兴谢君恩断续地开始讲述生平。
“什么鸿鸽之志,报国之心,全然没有,仅仅就想是见那个男人一面。可惜官场深如海,一人便再也浮不上岸。平步青云,娶格格为妻,生女……颐慧死的那夜我在和坤大人府中赴宴,急匆匆地赶回府,结果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生前,我忙于和官场中的各大小辟员周旋,经常让她守空房,她一句怨言都不曾有。死后,她也决不会说出一个抱怨的字。我和我爹一样流着寡情的血,同样辜负一位好女子的心。”
“逝者已矣,您再悔恨也于事无补。不是还有盈儿吗?我想颐慧格格死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未成人的女儿,只要您善待盈儿,相信颐慧格格死得瞑目了。”纵使知道自己的安慰言语不起任何效果,但她仍不能不说。
“哼哼哼……逝者已矣……那活着的人呢?”醉眼腾月兑,他摇晃着站起身。
活着的人?怀着无法解月兑的悔意痛苦一世?漫长无望的折磨!
“那我这个活着的人又如何释怀?满汉之分!可笑啊……那个男人因为我娘是汉人而不得不遗弃我们母子俩。而我呢?就因为颐慧是满清贵族的格格,而总是刻意地疏远她……既然介意她是满人,既然痛恨满人,为何要娶她?为何要对那些满人弯腰鞠躬?云颜,你不觉得好笑?如此口是心非,道貌岸然……”
无语,他抱着装有半坛“竹叶青”的酒坛,一仰脖子,张大嘴。尽编入。恨不得醉死,一醉解千愁,愁尽便不再醒来,人生如若如此,岂非真是一了百了?但太清醒了,醉不了、死不了,惟有苦。
他欲醉,醉态毕露,然心却一直不醉。而云颜则欲哭无泪,为眼前的男人挣扎不出死境般的绝望心情而悲哀。
“您醉了。”她轻轻道。
双手撑着桌子勉强止住摇摆的身躯,他笑得极为难看。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间悲歌泪暗零……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重复的断续的词,无泪的痛哭!
此一刻,云颜终于透彻地明白谢君恩眉宇间的沉默与伤悲。这男人也许有点懦弱,常常访模着自己所做的一切;也许太过沉默,显得过于无情无性……,但重要的是他会自审,能仟悔,也敢于独自默默地背负自己种下的罪之果。
悔恨元用!劝说无用!酒醉无用!怕只怕,时光倒流后,他们,依旧会顽固地选择以前所选择的路。纵使满怀歉意,满月复的抑郁,可心中的执着却注定如今各自的悲凉。
“云颜……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分汉人和满人呢?为什么,我非得流着他的血呢?既然我是个汉人,为什么非要娶个满清的格格为妻呢?又为什么,她活着的时候我不好好珍惜她,死后却总忘不了她?“
纵使有些见识,她仍被他问得哑然,想了良久,她才递杯酒给有八分醉意的人。
“饮了这杯酒,您能告诉我酒为何是冷的吗?”
“因为……没有人去烫酒。”
“便是这个道理,皆为咱们自寻的烦恼。夜深了,您还是回屋睡吧。”她扶住差点跌倒的他。
“不……不……用了……这儿凉快,我今晚就睡这了。”大着舌头,他推开她,躺在与栏相连的长凳上。双眉皱成一团,打个酒嗝后说睡便睡。
实在无能为力,云颜回屋取了条薄被为他盖好。惟有月下一人独酌!
谢君思一醉吐尽辛酸悲意,偏偏她是醉不了的苦。凝望他沉睡中犹留有悲哀的脸,她想不怜惜同情都难。纵使堂堂七尺男儿,官居四品,只要是人自有胸口一块柔软脆弱之处!因此,她,云颜,自也有无法释怀的心结—
“云先生,您以后就唤我艳红好了。”
谢君恩带回的妓院姑娘和以前那个情比金坚的青楼名妓有相同的名字。
“艳红……以前我也认识一个叫艳红的姑娘。”
“不稀奇,每家妓院都有叫艳红的,俗名,叫先生见笑。”她回她一句,笑得轻浮。
她无语,死去的另一个艳红说过同样的话。
同名不同人,同人不同命!她只希望,天下的好女子都能有一个圆满的归宿,却懒得再在乎自己归身何处。
抱着酒坛随风而逝,孤老而终,如此结局正适合她如此不解人间情滋味的女子!
第六章
“老爷……老爷……”
谢君恩感觉晕晕乎乎的,忍着头痛,他勉强睁开双眼。刺目的光线,他布满红丝的眼睛难受得想流泪。迷迷糊糊觉得呼唤自己的应该是熟悉的微笑容颜,但焦距逐渐清晰后见到的却是一张经过仔细描绘的俗艳笑脸。
“怎么会是你?”酒意未醒,他嘟囔。
‘不是贱妾,还会是谁呢?“艳红刻意赔笑道,“老爷您怎么在水谢里睡了一晚?也不怕着凉。”
“啊。”他起身,整整零乱的衣饰,同时也看到掉在地上的薄被,心里已有七八分的清楚。
“艳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老爷,怕是已过寅时。”
听者心头一凉,知是误了早朝时间,于脆索性差人告假一天。
“让丫环送洗脸水到我房间,再找几个人把这里打扫一下。”
“是,这薄被就由贱妾替老爷送回房。”讨好主子,艳红伸出的手才触及被子就被另一人眼疾手快地抢先一步。
“不用了,这被子我自会带回房。你去请李管家到我房。”
不能将不悦表露出,艳红惟有称是离开。
抱着薄被回房换下皱了的衣裳,漱口洗脸完毕后,恢复精神的谢君恩喝着回房送来的参汤,边等李管家。
“给老爷请安。”
“正等你。”见要等的人进屋,谢君恩坐正姿势,“艳红也来了好些天,你说说府里可留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