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大人!”
如丧考妣的哭饶声从人群里传出,水沁泠便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面无表情,“陆寅……”她缓缓抚模着那个蓝布扎成的小人,自言自语,“你知不知道……”
半个月前她曾扎了一个同样的小人,在上面写了一个人的名字,然后被一针穿心。
那个名字叫——
陆寅。
梦魇深深,水沁泠重又回到那年的盛宴,她站在曲回的延廊上,看着那个中年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从她面前走过。她恍惚地跟在他们后面,但他们看不见她。
“爹来考考沁泠的记性好不好?”中年男人的声音温和慈爱。
“好啊,爹要怎么考呢?”小小沁泠眨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眉睫飞舞。
“等一下爹会带你去见很多叔叔,你把他们的模样和名字都记下来好不好?”男人声音温柔含笑,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那样隐晦的情绪却是小小沁泠听不出来的。
“可是,我不喜欢总记着一个人的脸呢。”小小沁泠皱皱鼻子,很是俏皮可爱,“他们肯定不像爹娘和大哥那样好看,记住了会做噩梦的。”
“就算会做噩梦也要记住他们,记在骨头里,灵魂里,化成灰也不能忘。”中年男人伸手抚上女儿的发,他垂了眼帘,身后的水沁泠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却可以猜到……当年被他掩盖的情绪,并非怯懦,或许是悲愤和无奈吧,“绝……不能忘。”
小小沁泠疑惑地抬起眼,今晚的爹爹很不一样呢。不对不对,其实爹爹从两个月前就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但是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爹?”
便闻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爽朗笑声,“水兄,别来无恙啊。”
“这是陆寅陆叔叔。”中年男人笑着模模女儿的头,“快喊陆叔叔。”
小小沁泠抬起眼便看到那张陌生男人的脸,那张脸,今生不忘,一如那个名字——陆寅。
“陆叔叔!”小女孩嘴甜喊道。
……
水沁泠再也移不开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延廊深处,不——不能过去!那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都是想要害您的人啊!爹——爹——
“爹!”一声疾呼,水沁泠猝然从噩梦中惊醒,脊背冷汗湿透。
还是那个梦,纠缠了她十几年,那一张张丑陋狰狞的面孔,一直,一直,不能忘却。
水沁泠疲惫地按住额头,“借刀杀人究竟能不能成功呢,一切,都要看修大人的意思了。”她喃喃自语,遂起身披了外裳,往屋外走去。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隐约可以看见远处亭台楼榭的轮廓,尽避残月还在枝桠梢上窠着,靡靡的一点收敛的光,“对了,上次那本《孝涟太后秘史》还没看完呢。”水沁泠猛然想起来,便快步朝书斋的方向走去。
“吱呀——”小声推开书斋的门。
水沁泠前脚还未迈进,却已呆在那里。为何竟是……这样一番情境——
男人依旧支着单膝倚坐在窗槛上,望着窗外一群扑棱棱飞过的白鸦。熟悉的场面,或许唯一改变的只是光影的效果罢了,或许,这光线也是极擅长故弄玄虚的,它可以将世间的人和物统统缩小成极细微的一点,却也可以将之扩大成不容忽视的宽度厚度,生生地,将寂寞拉长,变形——
那日她们都站在亮处,谈笑风生面不改色。而今日——她越过一室的黑蒙望过去,那个男人的背影,陡然延伸出一种悲凉的意味,所谓“孑然孤老”四个字,真真便是这世间最残忍的结局——而他一直,像这样,孑然一身。
心里某个地方酸疼了一下。水沁泠闭了闭眼,不——又是那种迷离情乱,不该有的!她应该装作看不见,然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不惊不扰,是再好不过的了。
水沁泠才一转身——
“小女子。”声音里满满的戏谑调笑。
水沁泠的背影僵了半分,深吸口气然后微笑,幸好,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那个惜花成痴的风流男人根本就与那四个字无关!孑然,孤老——绝不可能是他!“修大人,早。”她垂眉略施以礼,端的是娴静乖巧的笑容。
修屏遥斜挑了眉,“怎么不自己进来?还需我请你不成?”
水沁泠便依言走了进去,也无需禀明,便径自从书架上取下那本秘史,“偌大别苑,也只有这里最能让人静心了。”她实话道,“哪怕日后离开了,却还惦记着这里的书的。”这大个月来她一有空便到这里来看书,书斋里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奇文异史,真真令她爱不释手。
“只惦记着这里的书?”修屏遥扬眉。
“姐妹们自然也极好的。”水沁泠温声笑笑。
修屏遥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些事——是时候该同她挑明了,“过来。”他笑着招手,些许暧昧的口吻掩饰住了眼底一瞬的精光,“再给我誊几个字。”
“这次是要抄什么?”水沁泠熟稔地取饼笔墨纸砚,便见修屏遥随手递了一张名单过来——
“明日要张贴出去的红榜,可别将名次抄错了。”
水沁泠心下一惊,抬眼便撞见他眼底云雾沌沌的笑意,长指抚唇,“有机会参加殿试的,唯有红榜前两百名,你心里定是清楚的吧?”
水沁泠接过那张名单时手指分明有一丝颤抖。铺开鲜艳的红纸,提笔蘸墨,她镇静写下榜首一位:洛时阡。
这洛时阡是何许人物?她心中无底,却也能猜到,必然是这位右大臣内定的人选。
笔锋未顿,接着写下第二位:谭亦。
水沁泠终于忍不住蹙起眉头。修屏遥有意将谭亦排在第二位,却是她不曾料到的。当日谭亦被上官歏赏识,修屏遥本是不齿,何况他与上官歏针锋相对的地位,依他的张扬傲气理应不买左大臣的账才对,为何却——
“切莫忘了,这次会试虽由我主持筛选,但殿试却是由老骨头掌权的。”修屏遥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我选的人他不用,他想用的人我不选,两方都得不到好处,这游戏还要怎样玩下去?倒不如依了他的意愿,给他一根苗子好了。”
原来如此。那么谭亦和洛时阡必然也在殿试三甲之内了。水沁泠心下淡淡嘲讽,原来左右大臣之间还有这样的潜约定,难怪鸾姬太后力整官制却力不从心。那么最后一个名额……她能不能争取得到?
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水沁泠又接着誊写下去,转眼已有近百个名字列上红榜,却迟迟未见自己的。握笔的手终于有了停顿,还未询问出口便闻他轻漫的笑声——
“你道,我该将你的名字放在哪个位置才好呢?”
水沁泠端端竟打了个冷战。原以为早已习惯他的试探,再怎样的挖苦和打击也能保持表面上波澜不惊,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幽暗的,慑人的眼神——
水沁泠抿唇沉默许久。这一回答,或许便是她最后要迈的一道坎,稍有疏忽便极有可能前功尽弃。
“你就那么想当官?”修屏遥轻描淡写地又问一句,笑笑,“待在闺中描蝶绣花不好吗?”
犹如冰棱横生,比当头泼下的冷水还要冰凉彻骨。水沁泠终于按捺不住,“修大人到现在才说这番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曾经多少次的明探暗访,难道她的立场还不够清楚明白?他心血来潮将她留在身边,而她也不负厚望加深了他的兴趣,几时令他失望过?这场会试,她不求名列前茅,只需入这前两百名便行——只需入了殿试,她便有足够的把握博得太后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