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想凭自己的真本事入这官场,我为何不学他们——花钱买通官路?”
她指着红榜上那一个个名字,那些人她大都认得,他们——连四书五经都背不全,无非是花了些银两买来红榜的一席之地。可她不想花这个钱,不想花大哥的钱,她水沁泠从来就这么固执己见——她想让大哥看到,就算摆月兑水家的财力,自己也有办法闯出一番天地!
“哈、哈!”修屏遥闻言反而大笑而起,突然伸手取饼她手中的红榜,“水沁泠,究竟是谁更不负责任呢?”他反问一句,指点起红榜上的字迹,“当日我看中你,确实是因为你的字——我很惊奇,一个姑娘家竟能写得这样潇洒流畅的一笔草书,行云流水,大气浑然,说明你绝不是平庸之辈。而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笔处都处理得非常圆滑巧妙,将那股霸气都磨成了恰到好处的低调,刚柔相济——说明你亦懂得收敛锋芒。”他皮笑肉不笑,“这样的人才,我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将你留在身边,还派人周密保护你的安全。”
水沁泠的下唇已被咬出青白的齿印,只听他接着又道:“而现在——你的字里面已经流露出不安分的戾气,说明你已经迫不及待要飞出去,另寻新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你在身边?”他的眼里一片无垠的黑暗,笑容极冷,“我费尽心思栽培你,将你认作心月复,到头来却要看着你为别人办事,说不定到时候与我作对的便是你。究竟——是谁更不负责任呢?”
水沁泠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紧紧抓住桌缘才勉强稳住。功亏一篑——她的浮躁,迫不及待想要飞出他掌心的渴望,终究还是被他看穿了吗?她无力苦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向来克己自律的她——竟然连这样不理智的情绪都表现得这般明显?
是否因为那些不该有的微妙心思,不止一次失去冷静的情迷意乱——因为连自己都无法容忍,所以愈加坐立难安?开始害怕这样危险的心情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才想着赶快逃出他的视野,另寻一处庇荫……
她不明白,又或者——其实只是她道行不深、定力不够,到底输给了他。
他已经不留余地将一切挑明,她若继续留在这里,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吧。水沁泠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转身往外走。
修屏遥没有留她,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眼底的精光明暗莫测。
极细微的“啐”一声响,伴随两片鲜绿的树叶自窗口落下,悠悠打着转儿。
黑眸瞬间眯了起来。
第五章蓬莱文章建安骨(1)
天光微蒙。水沁泠神情木然地走在街上,漫无目的,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礼闱会试三年一次,今年由右大臣一手操控,那么三年之后便一定换作左大臣主持筛选。相比于修屏遥那只狐狸,上官歏那边的门路似乎要好走一些,尽避她对这位“大清官”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敬仰,而事实上,唯一可以令她抱有希冀的便也只有鸾姬太后了吧,那是一个传奇般的女子,可惜她迄今都无缘一见。难道——真真要等到三年之后?
水沁泠苦大愁深地叹了口气。年少轻狂,她果然还是轻狂了一回,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后悔当初没有出钱买通官路——她不想从起点就输了志气,就当是她冥顽不灵吧。
水沁泠的脚步忽然一顿。
巷尾有几道模糊的黑影正朝她这边靠近,天色还是暗的,她看不太真切,却清楚感受到了危机——是杀气!他们是上次的那群杀手!
水沁泠的脑子里“嗡”了一声。疯了疯了,是她疯了——竟然没有事先通知戚管家接应便径自一个人离开了修屏遥的管辖领域,这群杀手定然是守株待兔候她多日了,好不容易逮住机会绝不可能再饶过她。
思及此,水沁泠心里秫秫一阵寒意。当下后悔自己被气昏了头,竟连这点理智都失掉了。她水沁泠何曾做过这样的蠢事?
却已经容不得多想,她飞快转身往回跑——
黑影瞬间紧追上去。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水沁泠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无数场面从眼前跌晃,到最后竟忘了自己为何要逃——“怎么办,要怎么才能……”细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是她藏在心里压抑太久秘密,那个秘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大哥三弟都不知道——她想从官,绝非鸿鹄之志,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是为了洗清十四年前的血债。
那场盛宴其实是个阴谋,而爹猝死的真正原因,除了她,没有第二个至亲知道。
“你跑不了了。”杀手们轻功了得,转眼的工夫便截断了她的去路。
那一瞬,水沁泠竟豁然了,她已经无路可逃——“你们究竟是谁?”她颤抖着声音问。她知道不会有答案,她只是想尽量拖延时间,同时心里还在不停盘算着更多的事情:如果他们杀了她,会怎样处理她的尸体?
三弟会不会找到她的尸体?
如果能找到那就再好不过了,他会帮她换上寿衣,然后一定会发现她胸口的刺青——在琵琶骨正下方三分三厘处,她曾经一笔一画地刺上去的青藤图案,从未让任何人看见过。
那个图案只有大哥和三弟认得,是那本《藤魂》的封面印花,她便照着那印花刺上去的,分毫不差。她相信三弟若看到她胸口的刺青便一定会去书斋找那本书,而如果他找到了,便会发现书的扉页上写着一串数符,三弟心细如尘,定然会研究,然后对照数符找出书中相应的文字——便是那些人的名字。
那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条退路,如果——如果她没有办法为爹报仇,那就让三弟接手。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三弟还能替她收尸。如果找不到,那么这仇恨也会随着她的死而悄然入土了吧……
想到这儿,水沁泠竟然笑了,那样也好,三弟便不会像她这样,时常被噩梦缠身了。
爹,你只让女儿一人背负这个秘密,把那一张张丑陋不堪的嘴脸记到骨子里,灵魂里面,到底是相信女儿,还是在折磨女儿呢……
“水沁泠,要怪只能怪你们家金子太多了。”其中一个杀手冷笑出声。
水沁泠心里一悸。这世上竟会有这种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因为吞了热炭才变成现在这样。她涩然苦笑,真讽刺啊,没想到这飞来横祸竟是因为一个“钱”字!“还问——”
不等她把话说完,杀手直接一剑刺来——“铿!”
剑气只割断了几缕青丝,有人替她化去了那一剑。水沁泠惊喜地睁开眼睛——
“沁泠姐快退后!”绿衣少女挥动袖中白绫,招式连绵竟比剑还锋利,足见其武功极佳!
是芸蛾啊。水沁泠竟有一瞬的怃然,奇怪,她怎么会以为是他呢?
闭了闭眼,想笑。她果然已经神志不清了,那个人,是绝不会在意她的生死的吧……
水沁泠再睁开眼时眸光已然沉静无波。哪怕曾经窃喜过,也已经不需要了——那些还来不及生根发芽的情愫,仿佛也随着那死里逃生的一剑,那几缕青丝,生生被斩断。他不给的,她也绝不需要!绝、不!
便在同时——
留香苑里,正悠闲喝着清酒的修屏遥突觉脊背一阵凉意,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只见清风御树,藕花送香,袅袅晴丝便在满池波光里闪着银鳞。含苞开着的几朵白莲花好似也成了水里面正飘着的画舫,这边才起了一下涟漪,倏地便渡到那边去了,偷的是,浮生日日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