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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曲 第15页

作者:张小娴

每次听李瑶提起韩坡,他会有一点儿妒忌。然而,他很快就告诉自己,妒忌是没有自信和不信任的表现。从小到大,他没怎么妒忌别人。可是,男人或许都会暗暗地跟另一个男人较量。他知道,在此一时刻,他还是远远比韩坡优胜,这使他很放心,也不介意李瑶提起他。

他只是遗憾没能和她有一个共享的童年。当你深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你对她的童年难免有了一种怀旧,好想知道你爱的那个人会不会在过去某个时空与你做过相同的事情,又或者,她到底是怎样长大的?又是怎样来到你面前的?我们都带着自己的历史与另一个人相爱,但他从来没有这么热切地爱过另一个人的历史。

最近有一次,他跟顾雅吃饭。顾雅取笑他:

“你都忙着做李瑶的事。”

他笑笑说:“你千万别这样说,给爸爸听到了,以为我在银行里白支薪水便不好了。”

“爸爸妈妈都喜欢她啊!那天她来我们家里吃饭时便看得出来,只是妈妈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李瑶毕竟是在娱乐圈工作。而且,她正忙着为自己的事业奋斗,不知道会不会有时间照顾你。妈妈就是这样啊!还以为女人该为男人牺牲。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其实也没说谁照顾谁的。”

“就是啊!只不过将孤军作战变成相依为命,然后或许也还是孤军作战。”她脸上一抹忧愁。

彼雅从小就是个比较悲观的孩子。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时候,她会突然走开,自己躲起来。爱情如果没有一点悲剧的成分,她是不会满意的。

但顾青向往的,是团圆。

这个星期以来,韩坡都是吃面包充饥,仿佛退回去他刚到巴黎那段穷困的日子。他储下来的,准备再去什么地方的旅费,一下子就在傅芳仪的时装店里花光了。

现在,他窝在自己的公寓里,一边啃白面包一边翻那本《自由与命运》。流浪是他的选择,归来又何尝不是?他从没想过会重遇李瑶,在此时、此地。他更没想过深深埋在记忆里的依恋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他是否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希望他能进取一点。她口里没说,但他看得出来。

他从不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惟独她是例外的。他突然不想再去任何一个地方,只希望能够留在她身边。

于是,那天,他问夏薇:

“你家里有钢琴吗?”

“有啊!”她说。

“我可以去你家里弹琴吗?”

她愣住了:“你想再弹琴?”

那天晚上,他来到夏薇的公寓。她的公寓是个套间,起居室跟卧室只是用一个衣橱来分隔,那台直立式的山叶钢琴靠在墙边,旁边有一张短沙发和一张小小的圆餐桌。餐桌上,放着个大肚鱼缸,里面养了一条泡眼金鱼。

夏薇走到钢琴旁边,说:

“你现在就要弹吗?”

“喔,好的。”他有点难为情。

“你想弹哪支歌?”她在琴椅下面拿出几本琴谱。

“都可以。”他说。

她替他掀开了琴盖。

他坐到那台钢琴前面。16年了,他难以相信自己再一次想到要弹琴。他的十指关节已经变粗了,对钢琴也生疏了。他完全不知道要弹些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开始。

“你多久没弹琴了?”夏薇问

“太久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头开始。”她微笑着说。

“现在重头开始,会不会太老?”他尴尬地说。

“别人可能太老,你永远不会。”

他的手毫无把握地放在琴键上,叮叮咚咚的弹了几个音阶。他没碰钢琴,已经有30年那么长。时光冲散了一切,冲散了他曾经以为永不会忘记的音符。就像散落了一地的钮扣,他要一颗一颗重新拾起来。他突然感到很丧气。

最后,他弹了一遍《遗忘》,以为那是至死也不会忘怀的一首歌,他却只弹了一半,余下的都不记得。

这些年来,他逃避了钢琴,钢琴也逃避了他。

那天在时装店里,韩坡为她挑了一件白色的丝衬衣、一条黑色缎面的伞裙、一双红色漆皮尖头幼跟鞋和一个黑色的小皮包。她一直舍不得穿,挂在衣橱里,每天拿出来看看。

他说:“女孩子要装扮一下才可以吸引男人。”他的意思可会是想她装扮一下?

夜里,她穿上那套衣服,踩着那双红鞋,久久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又摆了几个自认为最迷人的姿势,想像有天穿上这身衣服去跟韩坡约会。

可是,他为什么送她衣服呢?而且还到傅芳仪的时装店去?这和李瑶有什么关系?

她很快明白了一个凄凉的现实:

无论她多么不愿意,李瑶还是挤在她和韩坡之间。

有天晚上,她又骑着她的小绵羊出发去看韩坡。她看到他从公寓里走出来,手上拎着个篮球,到附近的球场去。她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令她诧异的是,球场看台上有个戴着《歌声魅影》面具的长发女人,似乎是他的朋友。

当那个女人把面具翻过去,她惊讶地发现,那是李瑶。

她听不见他们谈些什么,只见到她离去的时候有些怏怏。

她戴着头盔,蹲在地上假装修理她的小绵羊,因此,韩坡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没有发觉她。

一天,她在唱片店里帮忙,韩坡忽然问她家里有没有钢琴,然后提出想要到她家里弹琴。她强装镇定,脉搏却像兔子乱跳。

那个晚上,她努力地擦地板、洗浴室,把她那间狭小的公寓收拾得很整齐,迎接他第二天的到来。她还准备了一曲奇。

他来了,坐在那台钢琴前面,一副毫无把握的样子。他已经太久没弹琴了,一支《遗忘》只弹了一半。

爸琴是一头野兽,你无法驯服它,便会返过来被它驾驭。她永不会忘记那个弹肖邦的韩坡。看着他沮丧的样子,她忽然埋怨自己那台用了许多年的山叶钢琴。韩坡需要的,是一台他曾经爱过,也爱过他,愿意被他驯服的钢琴。

夏绿萍死后把那台史坦威钢琴留给她。可是,那台钢琴太大了,放在她的公寓里的话,她就只剩下个睡觉的地方。所以,那台三角琴一直存放在货仓里。

这天,她找人把钢琴从货仓里拿出来,又把她那台山叶,还有沙发还有餐桌都拿走,腾出空间来放那台史坦威。它是台庞然巨物,住进她的公寓之后,泡眼金鱼也要迁到床边去。她又买了一把椅子代替沙发。

虽然整间公寓的比例都好像失衡了,但是,想到韩坡能够再次用这台史坦威钢琴,她缩在一张椅子上吃饭又算得上什么?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隔天,韩坡来到她的公寓,看到那台史坦威钢琴的时候,呆了一会。

她站在钢琴旁边,说:

“我想,还是这一台比较适合你。”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

“喔,还有!”她把琴谱放在钢琴上。她帮他找到了《遗忘》的曲谱。

他轻轻地抚触琴键。虽然那个弹肖邦的韩坡还没有回来,但是,往事已经对他微笑。

她在旁边帮他翻谱。她做梦也没想过,有天会由她来教韩坡弹琴。琴声在她那间失衡了的公寓里回荡,瞬间平衡了一切。

她几乎能够猜到他为了谁而再一次弹琴,她的欢愉也化为寂寥,心不由自主地发酸。她希望他一直弹一直弹,永远不要离开。

他轻轻地抚触这台他久违了16年的史坦威,失落了的节拍像往事一样,清晰地重现。他跟他儿时的挚友团聚,感动得双手也微微颤抖。他弹了一个音阶,那一下回响是如此惊人地遥远而又亲近,唤回了一个琴声飘荡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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