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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面包树出走了 第16页

作者:张小娴

只有二十三岁的神鞭手是个长得俊俏的大块头,他的体重是我的一倍半。神鞭手必须有这种重量,才可以舞动那根长鞭。他的鞭子很厉害,既轻柔得可以打断一张白纸,也可以灵巧地把地上一个篮球卷到空中投篮。那根鞭子是手的延伸,一切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变成可能了。这也是一种魔法吧?有了鞭子,便好像所向披靡,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卷到怀里的;爱可以,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可以。在马戏团里生活的人,是停留在童稚世界里的,永不苍老。可惜,他们不会收容我,我没有人任何的绝技。

大块头把他那一根鞭子借给我,我试着挥动了几下,怎样也无法让鞭子离开地上。看似容易的技术,半点不容易,我的手臂也酸软了。如果朱迪之在那里,她一定会说:“让我来!让我来!太好玩了!太有性虐待的意味了!”

访问进行的时候,那座回转木马刚刚搭好。由于是白天,我还看不到它的美丽。神鞭手问我:“你会来玩吗?”

“会的。”我回答说。

那天夜里,当所有观众也坐在帐篷里看表演时,我踏上那座回转木马,寻觅幼稚的幸福。玩回转木马,还是应该在晚上的,那它才能够与夜空辉映。没有月亮的晚上,它是掉落凡尘的月光。

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回转木马了。人在上面,在一匹飞马上,或者是一辆马车里,不断的旋转,眼前的景物交会而过,一幕一幕的消逝而去,又一再重现。流动的,是外间的一切,而不是自己,光阴也因此停留了片刻,人不用长大。不用长大,也就没有离别的痛苦。

当我在木马上回首,我看见了韩星宇。他坐在一匹独角兽上,风太大了,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吹向后面;头发在脑后飞扬,外衣的领子也吹反了。我升高的时候,他降下了;我降下来时,他刚巧又升高了。音乐在风中流转,我们微笑颔首,有一种会心的默契。

他为什么跑来这里呢?是的,他也喜欢回转木马,尤其是流动的。我们像是两个住在音乐盒里的人,不断的旋转,唤回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光阴驻留的片刻,也许是在哀悼一段消逝了的爱情。所有的失恋手册都是女人写的,难道男人是不会失恋的吗?也许,在男人的人生中,失恋是太过微不足道了。韩星宇也是这样吗?在那须臾恶时光里,我觉得他也和我一样,分享着一份无奈的童真。毕竟,人还是要向前看的。回转木马也有停顿的一课;然后,人生还是要继续。重逢和离别,还是会不停的上演。

“很久没见了。”韩星宇从回转木马上走下来跟我说。

“你也是来看马戏的吗?”我问。

他微笑指着身后面的回转木马说:“还是这个比较好玩。”

他又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害怕自己会死。”

“为什么?”

“我在书上看到一些研究资料,那些资料说,太聪明的孩子是会早夭的。”

“这是有科学根据的吗?”

“不过是一堆统计数字和一个感性的推论。”他说。

“感性的推论?”我不明白。

“太聪明的小孩子是预支了自己的智慧,所以,他也会衰朽得比较快。那堆资料害得我每天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他说。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吗?如果可以预支一点智慧,我也想要。等到四十岁才聪明,那不是太晚了吗?”我说。

“再大一点之后,我又无时无刻不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平凡人,再不是什么天才。”他说。

我笑了:“我可没有这种担心。小时候,我只是渴望长大。现在长大了,却又要克服身上的婴儿肥。也许,当我终于克服了婴儿肥,已经快要死了。”

“早阵子,我在浅水湾碰见你的女朋友。”我说,“你们还在一起吗?”

“没有了。”韩星宇坦白的说。

“我看得出来。”

“是她告诉你的吗?”他问。

“没有。”我说。我们甚至没有交谈,那是一种比交谈还要深的了解和同情。

“我真的不了解女人。”韩星宇无奈的说。

“你不是神童来的吗?”我笑他。

“女人是所有天才也无法理解的动物。”他说。

“那男人又怎样?男人既是天国,也是地狱。”我说。

他忽然笑了,好像想到别的事情去。

他说:“我听人说过,唯一不能去两次的地方是天国。”

“是的。”我说,“我去了两次,结果下了地狱。”

分手之后复合,不就是去了两次天国吗?结果就被送到地狱去了。

帐篷外面有一个卖糖果的摊子。摊子上,放着七彩缤纷的软糖,我挑了满满的一袋。

“你喜欢吃甜的吗?”他问。

“从前不喜欢,现在喜欢。”我说。

“刚刚不是说要克服婴儿肥的吗?”

“所以是怀着内疚去吃的。”我说。

他突然问我:“你有兴趣加入我们的公司吗?”

“我?”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我们很需要人才。”他说。

“太突然了,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我说。

“好的,我等你的回音。”

中场休息的时候,观众从帐篷里走出来,那座回转木马围了许多人,变热闹了。

“你明天还会来吗?”韩星宇问。

“会的。”我说,“我明天来这里给你一个回音。”

他微笑点头,他身后那座木马的风中回转。在我对自己茫然失去信心的时候,他却给了我信心和鼓励。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我找到了一份温柔的慰藉。

2

“对不起,我还是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骑在白色的飞马上说。

“我明白的。”韩星宇骑在旁边的独角兽上面。

木马在风中回转,隔了一夜,我们又相逢了。我们像两个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只要脚尖碰触不到地,一切好像都不是真实的,他也好像不是真实的。在这样无边的夜里,为什么陪着我的竟然是他呢?有他在我身边,也是好的。在这流转中,思念和眷恋的重量仿佛也减轻了。看到他的笑脸,痛苦也好像变轻盈了。至少,世上还有一个男人,愿意陪我玩回转木马,愿意陪我追逐光阴驻留的片刻。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独角兽?”我问。

“你怎知道的?”

“你昨天也是骑独角兽。”

“是的!它比其他马儿多出一只角,很奇怪。”

“因为你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说。

“也许是吧。”

“我有一条智力题要问你。”我说。

韩星宇笑得前翻后仰,几乎要从独角兽上面掉下来,他大概是笑我有眼不识泰山吧?

“我直到你从小到大一定回答过不少智力题;但是,这一个是不同的。”我说。

“那即管放马过来吧!”他潇洒的说。

“好吧!听着了——”我说,“什么是爱情?”

他怔忡了片刻。木马转了一圈又一圈。

“想不到吗?”我问。

“这不算是智力题。”他说。

“谁说不是?”

“因为答案可以有很多,而且也没有标准的答案。”

“所以才需要用智力题来回答。”我说,“这个算你答不到。第二题:一个人为什么可以爱两个人?”

“这也不是智力题!”他抗议。

“有一个,又有两个,都是数字呢,为什么不是智力题?”

他思索良久,也没法回答。

“你又输了!”我说:“第三题:爱里面为什么有许多伤痕?”

“这三条都不是智力题,是爱情题。”他说。

“那就回到第一题了:什么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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