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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面包树上的女人 第12页

作者:张小娴

“明年除夕,我们还会在一起吗?”我问他。

“为什么不会?”他说。

我常常觉得两个人没有可能永远在一起,结合是例外,分开才是必然的。我们都是为终会分开而热烈相爱。

肥胖女人离开了舞台,一个小提琴手上台表演,琴音凄怨,并不适合那个晚上。

“这是《爱情万岁》。”林方文告诉我。

那一刻,我真想立即告诉他我正在偷偷地学小提琴,而且无数次想过放弃,我好想抱怨他送了一把小提琴给我,累我受了许多苦,然而,台上的人在拉奏《爱情万岁》,当爱情万岁,还有什么应该抱怨呢?

离开卡萨布兰卡,迪之提议去的士高,看见我和光蕙都没有表示出多大兴趣,她才机灵地说:“现在应该是二人世界的时候了,我们分道扬镳。林方文,明天要拿奖呀!我会来捧场!”迪之对林方文说。

我们坐在海边,等待一九八八年的日出,伴着我们的不是《明天》,而是沉默。

是我首先忍不住开口:“要不要我陪你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部随身听,把耳筒挂在我的头上,是一首新歌。

“如果情意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扔到海中,

那么,我愿意从此就在海底沉默……

你的言语,我爱听,却不懂得;

我的沉默,你愿见,却不明白……”

“每年今日,我都会送一首歌给你。”他说。

我凝望着他,眼泪夺眶而出:“我真恨你。”

“为什么?”

“因为我再离不开你了。”

“女人真是奇怪。”他说。

“如果每年有一首歌,我的一生里,最多只可以得到六十首歌。”我说。

“也许是八十首。”他说。

我摇头:“没有可能的,我没有可能活到一百零一岁。”

原来穷我一生,顶多只能从他手上得到六十首歌,或许更少。那个数目,不过是五张雷射唱碟的容量。我们的爱情,只有五张雷射碟,太轻了。

“不。以后你写的歌,都要送给我。”

“贪婪!”他取笑我。

“今天晚上真的不用我陪你去?”我问他。

“我不想你和我一起面对失败。”

“我没想过你是个害怕失败的人。”我说。

“我是害怕失败,所以才努力的人。”

“你会赢的,我在家里等你。”

整件事情,本来是很好的,偏偏在下午,我接到迪之的电话,她告诉我,她有颁奖礼的门票。

“你要不要来?”

“不。我答应了在家等他。”

“怎及得在现场亲眼看着他领奖好呢?”

“他不想我去。”

“你不要让他看见便行。如果他赢了,你立即就可以给他一个意外惊喜。七时正,我和卫安来接你。”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去,如果我在现场,可以与他分享胜利,也可以替他分忧,我还是去了。

我和迪之、卫安坐在场陛内第三十行。为了不让林方文看到我,我是在节目开始后才进场的。我在场内搜索林方文的背影,他坐在第六行,与几个填词人坐在一起。我们的距离是二十四行。

最佳歌词奖没有落在他手上,而是落在他身旁那位填词人手上。我没想到,他在跟那个人握手道贺时,会突然回头,而刚好与我四目交投。那一刹他很愕然,随即回转头,没有再望我。那二十四行的距离,突然好象拉得很远很远,把我们分开。他一定恨我看着他落败。

颁奖礼结束,他跟大伙儿离开,没有理我。

我觉得后悔,但于事无补。我在宿舍等他。他天亮之后才回来。

“对不起,我不该在那里出现。”我说。

“我们分手吧。”他低着头说。

“为什么?就因为昨晚的事?”我有些激动。

“不。”他说,“我没有介意你在那里出现。这件事不重要。”

“那是什么原因?”

“你需要大量爱情,而我也许无法提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跟你恋爱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吃力?”

我无法接受那个理由,我觉得很可笑,如果我们分手的原因是供不应求。

那一刻,我很想扑在他怀里,求他收回他的说话,然而,我做不到,我不可能连最后一点自尊也失去。我突然很恨他。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尝到被抛弃和拒绝的滋味。原来多少往日的温柔也无法弥补一次的伤害。

我坐在他的床上,嚎啕大哭,我想坚强一点,但办不到。

“不要这样。”他安慰我,他有点手足无措。

“除夕之歌的承诺,不会再实践了,是吗?”我问他。

他默然。

“我送你回家。”他说。

“不用,我自己会走。”我倔强地离开他的房间,也许从此不再回去。除夕之歌不过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那天晚上,是迪之和光蕙陪着我。

“幸而你还没有跟他上床,即使分开,也没有什么损失。”迪之说。

“不,我后悔没有跟他上床,如果这段情就这样结束,而我们从未有过那种关系,是一种遗憾。”

“我也这样想。”光蕙说,“好象当年我想和老文康在离别前发生关系一样。我们都是完美主义者。”

“如果在他的生命里,我是一个没有跟他上过床的女人,我害怕他不会怀念我。”我说。

“男人不一定怀念跟他上过床的女人。”迪之说:“难道林正平会怀念我吗?你们别那么天真。”

“我不了解他。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些什么。”我说。

“谁叫你爱上才子,才子都是很难触模的呀。”迪之说。“不用这样悲观。也许过两天,他会找你。很少人可以一次分手成功的。”

有好几天,我没有上课,刻意避开他,愿望他会牵挂我,但已经五天了,他没有找我。

林方文也在回避我。分手后第十四天的黄昏,我们终于在校园遇上。

“你好吗?”他关切地问我。

我望着他,心头一酸,泪都涌出来。

他连忙安慰我:“别这样。”

“你是不是爱上别人?”我问他。

他摇头。

“可不可以不分手。”我哀求他。

他默然不语。

我行使被抛弃的女孩的权利,使劲地将手上的书本、钱包、所有东西掷到地上。

他俯身要替我执拾地上的东西。

“你走!”我叱喝他。

“你走!”我再说一遍。

他走了。我蹲下来,收拾地上的东西。我的生命已经失去所有希望。

那天晚上,我继续到杨韵乐那儿学小提琴。本来是为了林方文才学小提琴,如今被抛弃了,应该放弃才对,可是,我舍不得放下他送给我的小提琴,它是我们之间仅余的一点联系。如果我们之间是一首歌。它便是余韵,是最凄怨的部分。

在杨韵乐那儿,我碰到近视眼。

“你学得怎样?”他问我。

“很差劲。”

“我也是。”他说,“你不是为了爱情而学的吗?”

我苦笑。我想起杨韵乐第一天跟我说的话,他说,爱情是很好的动力,如果没有被抛弃的话。

杨韵乐教我拉一首小夜曲,我一向走音,那天心情又差劲,走音更厉害。

杨韵乐忍无可忍说:“你拉得很难听。”

我没有理会他,使劲地拉,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杨韵乐瞠目结舌,近视眼用双手掩着耳朵。

我要虐待他们!我要向男人报复。

林方文在除夕送给我的歌《片段》已经流行起来,我常常在电台听到,歌说:

“如果情感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

扔到海中,

那么,我愿意,

从此就在海底沉默--”

拌在空气中荡漾,我们却从此沉默。

他常常缺课,我不敢缺课,我望着课室门口,痴痴地希望他会出现。当他出现,我们却无话可说。我们已经分手四个星期,我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我继续学小提琴,用走音来虐待自己和杨韵乐,谁叫他是男人?他收了我的钱,给我虐待也很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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