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什么,别把我想得太好,其实这是我的生意经。佛教现在在日本相当盛行,一般人既会到神社参拜,也会到佛寺礼佛。长冈的百姓都敬畏浅井大人,也都尊敬弘海大师。方圆百里内规模最大的佛寺南福寺即将完成,长冈的百姓都与有荣焉,觉得很有面子。像我这样载了一船的货想卖给他们,赚他们钱的中国商人经常会出现。我必须给长冈人好印象,和他们保持良好的关系,他们才会拒绝其他的商人。”他转动眼珠,微笑道:“和美子,来,我帮你介绍一下。”
和美子显然刻意妆扮过了,她换上较正式的绿花日本式和服,腰间绑了暗绿色的宽带子,脸上薄施脂粉,看起来比傍晚时还明艳。
“阿冬帮我介绍过了。”和美子甜笑着说,她讲中国话有点口音,但相当流利。
“各位好,对不起,我来晚了。”她两手垂放在膝前,中间三指撑着地板,屈腿跪坐着,躬身向大家行礼。
“不必这么多礼。”耿烈说。“我跟你说过了,我们中国人没有这么多礼数。”
女仆送上一盘螃蟹,和美子接过来放到桌上仅剩的空位,其他地方都摆满了碗盘和菜。
“不知道你们吃得惯吃不惯,不合胃口的话,请多多包涵,多多指教。”和美子习惯性的再度鞠躬。“啊,我真粗心!”她以一径柔婉的声音轻叫道:“江师傅不吃荤食,把这些东西摆在她面前太失礼了。对不起。”她对忆如鞠躬。“我马上另外准备一张小桌子。”
“不必麻烦,”忆如说。“没有关系的。平常我跟我爹和姚大哥、四哥吃饭也是同一桌,我习惯了。”
“你吃素有特别的原因吗?”耿烈问。
“我爹说我娘婚后一年未孕,于是她拜观音,做她的义女并吃素,三个月后即怀胎。我是打从娘胎里就吃素。我满周岁后不久没了娘,那时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幼儿,却吃不得荤食,一吃就吐,直到现在仍是如此。”忆如看向耿烈。他还记得她吃有肉味的粥吐到他身上吗?他用嘴角的微笑和眼神告诉她:他记得。噢!他不可能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吧?她不安的低下头去。“你们尽避吃,不必顾虑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耿烈拿起一支蟹管。“来,来,大家自己来不用客气。”他夹起一块蟹肉,放到小男孩的盘子。“啊,忘了介绍我们的小主人。你自己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立即端正坐好,大声说:“我叫简裕郎,今年四岁,请多多指教。”他说完,低头鞠躬。
他姐姐接着以他一半的音量说:“我叫简文音,今年六岁,请多多指教。”她说完,便像她妈妈一样跪坐行礼。
“很有教养的小孩。”姚松青说。“馒头,你看人家小你十岁,多有礼貌。”
“馒头?”简裕郎的眼睛滴溜溜的逡巡桌上。“咦?馒头在哪里?娘,我要吃馒头。”
大家都轻声笑。
“是这个哥哥的外号叫馒头。”姚柏青按着坐在他隔壁的昌福的肩膀说。“你看他长得圆圆胖胖的,像不像馒头?”简裕郎摇头。“不像。馒头没有头发,也没有眼睛和嘴巴。”
这顿饭就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气氛下进行着。他们聊日本人的习性、聊长冈的民情、聊即将落成的南福寺。
“我们来之前以为长冈会是个像泉州那么热闹的地方,没想到长冈只是一个小渔村。听弘海大师说南福寺的兴建是浅井大人一手促成的。”姚松青说。
雹烈冷笑道:“你以为浅井大人虔诚信佛,所以盖南福寺吗?那你就太天真了。”
“哦?”姚松青挑眉问:“听你的意思,好像其中有文章。”
雹烈点点头。“大有文章,或者该说其中有个大阴谋。”
“阴谋?”忆如忍不住问:“什么阴谋?”
第五章
雹烈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急于知道答案的四个泉州人,慢慢呷一口酒,才说:“其实虔诚信佛的人是羽代夫人。要说得让你们明白,得由浅井大人的背景说起。浅井秀忠年轻的时候骁勇善战,但也是靠他老婆娘家的关系,才得以成为幕府将军的内阁大员,跃升权贵。他平常和他大老婆与本来是他小姨子的二老婆同住在京城。每隔了两个月,以探视他高龄近九十、不良于行的祖母为名,回长冈小住两三天。其实他是来看他的三姨太。听说他真正喜爱的是这位浅井羽代夫人。”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和美子泡了一壶中国茶来。
雹烈继续说:“住在长冈的羽代夫人深居简出,沉静贤淑。但是她给浅井生的儿子丸野就令人不敢恭维。羽代夫人虔心向佛,听说她长年吃斋,经常劝导浅井大人信佛。两年前浅井大人决定在长冈盖一间大佛寺。我本来以为他现在年近六十,可能想到年轻时在将军麾下杀了不少人,害怕离入地狱的时间越来越近,所以要盖一间佛寺来赎罪,和菩萨们套交情。后来我看到南福寺的规模那么大,才明白我太天真了。”
雹烈顿住话,卖个关子,让大家思考,再微微一笑,缓缓的说:“浅井盖南福寺表面上是信佛,回馈乡里,希望家乡的人永远记得他,事实上他是要养僧兵。”
“僧兵?僧兵是什么?”
雹烈啜一口茶,挪动一下脚,才回答姚松青的问题。“日本的寺院很多都拥有广大的庄园,接受贵族及信众的捐献,僧侣与豪门权贵勾结,豢养僧兵,多者达数千人。现在日本的局势相当混乱,长冈这个小渔村虽然还丝毫闻不到战争的气息,但是据我所知,内战随时都可能发生。我相信浅井大人兴建南福寺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豢养僧兵,培植军力,做他自己的后盾。”
忆如打了个哆嗦。“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千里迢迢远渡重洋来此,竟成为野心家为了战争而养兵的工具!”
“我不能十分确定浅井秀忠有这种心思,我只是以我对日本长期的观察来推断,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真实性如何尚待时间来验证。”
“只要想到有那种可能,我就不寒而栗。”忆如抚抚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我宁可自己花钱把佛像运回泉州,也不愿和战争沾上一点边。”
雹烈微笑道:“我好像吓到你了。我忘了你来自祥和单纯的环境。也许因为我颠沛流离过,很多事我想得比较远,宁可做最坏的心理准备。你不必太在意我刚才说的话,那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反正你们做完工作,三个月后就要回泉州,南福寺未来会如何,与你们无关。忘了吧,就当我是说醉话。”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清醒得很,哪是在说醉话!
“我觉得你不是说醉话,你刚才说的是残酷的实话。”忆如忧心忡忡道。“姚大哥,不如我们明天就跟弘海大师说,我们改变主意,不接这桩生意了。我们把订金退还给他,把佛像运回泉州,他要我们赔偿的话,我即使倾家荡产也愿付赔偿金。”
“啊,这……”姚松青大表错愕。
“你千万不能这么做。”耿烈严肃的说。“少了你们的佛像,南福寺不能如期举行落成典礼。浅井大人追究起来,我们都会被砍头。”
“啊?”几个人同时轻声惊叫。馒头吓得丢下手中把玩的蟹壳,用双手去护住脖子。
“我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浅井大人即使有再大的权势,也没有权力杀我们。”忆如振振有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