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尊观音佛像在对面的工房里。”中年男子不待耿烈问便行解释。
雹烈点点头。“两尊佛像一样大吗?”
“观音像是坐姿,矮一点宽一点。我带您去看。”中年男子再领耿烈走向对面的工房。另两位男子先行,江姑娘眨着一对灵慧的眼睛,默默走在中年男人身边。
“请问您是江师傅的公子吗?”耿烈问。
“喔,不是。师傅独生一女,”中年男子看向江姑娘。“您已经见过了。我是他的大徒弟,叫姚松青。”他指向走在前面、年纪与耿烈相仿的男子说:“他是我四弟姚柏青,也是我的师弟。另外那个胖小子是小大昌福,他跟着我们打杂。我们都要和佛像一起东渡日本。”
雹烈的眉头一皱,因为姚松青比了一圈的手势中似乎包括了江姑娘。他会错意了吧?“弘海大师吩咐我除了要小心载运佛像之外,还要载一些颜料、工具,和几位师傅。听江姑娘说江师傅己经仙逝,那么乘客就是你们三位?”
“四位。”姚松青说。“小犬虽然只是打杂,但也不可或缺。”
雹烈把眼睛转向江姑娘,毫不掩饰的挑高眉毛。“她也去?”
“当然。”姚松青振振有辞道:“忆如非去不可。彩绘佛像的工作非她莫属。她可是咱们泉州赫赫有名的佛像画师。”
雹烈的嘴角往下扯。太夸张了吧?她才几岁?就算她打从出娘胎就会握画笔,也不过才画了十几年。如果这个女娃真的名气响亮,那叫那些浸湿此道数十年的老资格男画师情何以堪?
“她不能去。”他斩钉截铁的说。
“为什么?”江忆如一对原本已经够大的凤眼睁得更大,明亮的瞳眸中满是不解。
合力推开了木门的姚柏青和胖小子也转身过来盯着耿烈,似乎连露了面的观音佛也在含笑等他的回答。
“因为我的船是货船,我的船很少载乘客,而且从来不载女人。”
江忆如上前两步逼视他。耿烈整整比她高了一个头,她仰着头看他,毫不畏惧,似笑非笑的:“恐怕这次你的船要破例了。”
他亦含笑迎战,傲然道:“不可能。我是船长,也是船东,我决定不载女人,我的船就不会载女人。”
江忆如和姚松青交换一个默契的眼光,然后江忆如退开一步,由姚松青发言。
“耿爷,您不了解……”
雹烈打断姚松青的话:“叫我耿烈就好,或是叫我船长。反正别叫我耿爷,我听了浑身都不自在。”
“耿……船长,”姚松青继续说:“您有所不知,我们善宝斋近七年来所有的佛像都是由忆如负责彩绘。这些年来我们善宝斋能够声名远播、订单不绝,忆如功不可没,师傅生前也甚倚重忆如。”
“我看了她画的莲花,的确画得好,我也相信她是个著名画师。可是要飘洋过海到日本国去,非比寻常,我想你们还是另外找个男画师吧。”
“忆如不能去的话,我们也不去!”姚柏青扬声道。他旁边的胖小子连点了好几次头应和他的说法。
“是的,耿船长。”姚松青再以极为肯定的语调证实:“我们要与忆如共进退。如果您坚持不载忆如,那您只能载未完成的佛像去日本,弘海大师如果怪我们违约,我们只好把责任推给您。大师去年已经付了七成订金,包括我们必须到日本用他供应的木料雕刻六尊小佛像的工钱,我们都不会退款。”
雹烈瞟向江忆如,她一副置身事外、胸有成竹的泰然模样,更令他不想让步。“弘海大师只说有四、五位师傅会与佛像同行,他没有说明其中有女人。怎么能把责任推给我?”
“我们不是故意违约。”桃柏青又插嘴。“是您害我们违约!”他的口气颇有敌意。
“四哥,”当事人总算开口了。“耿船长有他的原则,他也没有错。”她倒像个平息纷争的和事老。“我们把责任都推给他的话,似乎不近情理。”她娓娓的、像个循循善诱的夫子那样说话。“耿船长,您不知道先父为这两尊佛像付出多少心血。从去年年初弘海大师交付订金后,先父就把这份荣幸当作是毕生最大的挑战。他连续两个月深入山区,选择上好的巨大樟木,可能就在那时受了风寒,种下病因,咳嗽一直未能治愈;他不听我们的劝,一定要亲手雕出两尊佛像的粗胚。今年开春时,他的病情转剧,但仍不肯卧床休息,坚持他撑得住,硬是要在工房里指导姚大哥和四哥雕刻佛像,直到他昏厥,却已……”她哽咽得几乎无法说完。“药石罔效。”
她慢慢的抹掉颊上的泪,那张梨花带雨的娟容,说不出有多么的楚楚可怜。“先父弥留之际,仍念兹在兹,嘱咐我一定要随两尊佛像到日本,保护它们不受潮,精心为它们彩绘。”
雹烈刚才的决心正在一点一点的动摇。
她不说话了。既不求他,也不怪他,只拿一双水瀚瀚的眸子瞧他,瞧得他浑身不对劲,瞧得他这高大骠悍的身子似乎矮了一截,瞧得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她也只不过是那么柔柔婉婉的说了一段话,却隐隐有股摧毁他坚强意志的力量。
“江姑娘,我同情你的立场。”他清清喉咙,不习惯自己说出这么软性的话。“可是,你要知道,海上风浪险恶,行船时摇摆不定,初次上船的人常常会吐得七荤八素。”
“我不怕。”她挺直柳腰,拉高脖子,摆出一副女英豪视死如归的丰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要完成我爹生前的遗愿,我要代他去看这两尊佛像安座在日本国的南福寺里。”
雹烈皱眉,大感不妙。“我们还可能遇到日本倭寇或中国海盗抢劫,他们不止抢劫财货,还可能……部色。”
姚松青与姚柏青的脸色都变了一下。
泵娘她脸上却浮现浅笑。“那简单,我可以扮成男人。我从小就常常穿男装随我爹出入各地的寺庙,只有极少数熟稔了的女尼怀疑过我的性别。”
那些不怀疑的人都是瞎子吗?她那张吹弹可破的玉颜,怎么可能像男人!
“就算你能穿男装扮男人,欺瞒得了别人一时,你也能和我船上所有的船员同桌共餐、同舱而眠吗?”
她张口结舌,总算被他吓着了。
他趁势迫击:“江姑娘,你可能不谙世事,不知道男人的心有时候比风浪还险恶;尤其是久困于海上,对女人非常饥渴的男人。我的船员都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他们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万一你上了船,到时候我管不住他们,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会保护她!”姚柏青上前两步昂然说。气势是够了,可惜他扁瘦的身子教人不敢寄予厚望。
雹烈淡淡一笑,也向姚柏青走近两步。“你以为你保护得了她?”他忽然伸手推一下姚柏青,好像也没怎么用力,姚柏青就连退了好几步,要不是胖小子伸手挡一下他的背,说不定会跌倒。
众人皆错愕,耿烈把手收回到胸前交叉,好整以暇的说:“现在你有点了解什么叫大老粗了吗?我向你保证,我多少还念过几年书,懂得一点礼法,比他们斯文多了。”
“你……”姚柏青站直了身子,双手握拳,一副咬牙切齿状。奈何人家魁梧健壮,即使他顷刻之间多出一对拳头,恐怕也奈何不了人家。
“四哥,”江忆如用纤纤玉指拉下姚柏青的拳头。“我想,为了达成我爹的遗愿,你们还是跟佛像到日本去,履行我们和弘海大师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