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沿着土墙慢慢往前骑,高坐在马背上的耿烈可以情楚的看到墙内的庄园占地甚广;除了前后两大幢主屋,及其左右的马厩与仓房之外,堂屋前方的莲花池两侧,各有一幢甚是高大宽广的木屋,与主屋呈品字型。
一个雕刻师傅的家能有这等气派,这个师傅想必名利双收,功力不凡。
一个头戴大笠帽的白衣女子站在莲花池前正在画莲。耿烈看不见她的面貌,但那无限美好的身影已够引人遐思。
他不想惊扰她,勒住了马,轻拍马脖子,然后溜下马去,悄声走到由两大片竹篱并成的大门前。
墙不高,挡不住宵小;竹篱门更是个象征性的门,柴刀一砍就裂了。这户人家看起来不缺钱造个坚固的门,显然缺的是防人之心。
矗立在门边的木桩上钉了个刻有“善宝斋”三个字、再描上黑墨的木牌。他找对地方了。
雹烈用衣袖擦擦满脸的汗,想不通同样站在阳光下,同样戴着笠帽,那个女子看起来怎会那样恬静清凉,他却如此燥热难当,真想跳进莲花池里泡水消暑。
如果她是个老头子,他会以为她是个得道高僧,心静自然凉。既然她的背影宛若妙龄闺秀,他就自然而然的猜想她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但不知她的容颜是否与她玲珑轻盈的身子、沉静的心性相配?
他实在不想破坏此刻的宁静,却又不得不开口。“请问……”
她闻声转过头来,他顿然哑口,连心也忘了跳似的,随即心又狂跳起来。这样清灵秀美的女子可是凡人?即使与她隔着约十步远,他也感受得到她那超凡月兑俗的气质。她如果踩上云端、披上彩带,十成十是个飘飘仙子。
“您有何贵干?”她的声量不小,一双澄澈的明眸落落大方的盯着陌生人看,倒不像是养在深闺的羞怯红妆。
“我……”一时之间耿烈脑中居然一片空白,吓得他冒冷汗,连忙往木牌看去,“善宝斋”三个字提醒了他的来意。他清清喉咙,重新稳定心情。“我要找江师傅。”
她放下笔,不言不语,缓缓眨了眨眼睛,原本平和的玉颜无端罩上忧愁,接着她低下头去,雨滴清泪滑下脸颊。
雹烈又一次愣住!怎么了……仔细看,他才发现她衣袖上别着一朵编织的麻花。她在戴孝。
“对不起,我失态了。”她拭泪,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还水汪汪的,我见犹怜。“先父两个月前过世了。”
“噢!懊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惹你伤心。日本国的弘海大师托我来找令尊,要我运送两尊大佛和几位雕刻师傅到长冈去。”
她的眼睛一亮,快步趋前为他开门。“先父临终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您快请进,我去叫大哥来跟您谈!”
她显得很兴奋,刚才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白皙柔细的脸颊因而透出红晕。
雹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明知这样瞧着人家很失礼,他却管不了自己的眼睛,生平头一遭该死的贪看女人的容颜。
她开了门,一刻也不停的转身往右侧的大木屋快步走去,那步履迹近男人。走了几步,她回眸对他一笑。他的心像被她的笑撞了一下,震荡不已。
“我真失礼,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
“喔,”他想了一下,差点连自己的姓名也忘了。“我叫耿烈。”
“耿爷,您请稍待,我马上回来。”她转身,又像个男人那样疾行而去,大咧咧的摆明了她没有缠足。
雹烈随手关上了门,真的为她的安全担心。她不小心门户,不怕有人来偷香吗?对他这个不信神佛的人来说,再多的木雕佛像也比不上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有价值。
他仰头看一下晴空,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阳光一晒昏了头。从来不在意女人的他,今天一见到这个女人,怎么会感受这么强烈?
他给自己轻轻的打个巴掌,希望自己快点清醒过来。信步走到女人留下的画架前。她的莲花图只画了一半,但已可看出她是个丹青好手,画纸上的那三朵莲花栩栩如生。他相信她不是第一次画莲,那熟练的技巧透露了她必然已练习过千百回。
唉见面,这个女人就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这年头,女人以三寸金莲为美,除了村野农妇之外,哪个做娘的不把女儿的脚缠得小小的?越小越好。万一做娘的当年狠不下心,不忍缠紧女儿的脚,女儿长大后根本不敢让人知道她是个大脚婆,怕被人耻笑、怕被人误以为是哪家的丫环、怕被人发现了会没人上门提亲,总得小心翼翼的把脚藏在裙底,学小脚姑娘那样莲步轻移、碎步款摆。耿烈自长眼睛以来,今天第一次看到一个家境似乎不错的闺女,竟然毫不以她的大脚为意,就那样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理直气壮的像男人般大步快走。
另一桩令他讶异的事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理学大兴的南宋偏安时期,女人只要温顺柔婉便能找到好婆家。除了女红绣功之外,那些有才学或巧艺的女人,总得自敛锋芒,装傻些才行,免得抢了男人的光采,遭受批评。这个江家的姑娘竟自别于社会风气,以她的纤纤素手临摹饼无数日,简单几笔就把莲花画得跃然纸上,精确的掌握了莲花的风韵与神形,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所画的莲花是有魂魄的。
莲花池中间竖立着一尊陈旧的半人高木雕观音,为防日晒雨淋,观音的发髻之上还加盖了木伞。这尊观音的面相与一般的观音略有不同,眼睛不仅只是微睁,而是全睁;眉目也不若寻常观音像那样细长;她的脸颊亦不够丰满;她的嘴角明显的上扬,浮现笑意。这样较接近于凡人的观音相,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仁慈和蔼。
雹烈不难猜测,这尊观音是出自江师傅之手。有这种敢与众不同的爹,难怪会有那样敢于表现自我的女儿。事实上,江姑娘的脸与这尊观音有点像。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觉得她灵秀得似不食人间烟火;如果她踏上莲座,左手持杨柳枝,右手洒甘露水,便俨然是活生生的清瘦观音菩萨。
可是,他微笑着想:她一开口、一走路,灵气好像就散了,像个纯真不矫饰的凡人。现今的时尚,恐怕没有多少男人懂得欣赏这样的女子,难怪她看来已不小了,还梳着待字闺中的发式。
她又出现了。她已月兑去笠帽,旁边跟着三个衣服上沾着木屑的男人,一个已届中年,一个跟他的年纪差不多,一个少年。
中年男子一张国字脸上挂着掩不住的兴奋,率先上前对耿烈说:“耿爷,我们已经等您很久了。按弘海大师跟我们的约定,您上个月就该来载运佛像了。”
“对不住,因为最近的海象恶劣,频刮大风,我们自日本国出发后,半途折返,修理折断的桅杆和破裂的布帆后才又启航,所以担搁了一些时间。要载运的佛像已经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请跟我来。”中年男子领耿烈走向左侧的大木屋:“师傅交代过,要我们把佛像送到日本后再彩绘,以免运送途中磨损月兑漆。我们已经先给佛像涂上生漆和松脂油,以免在海上航行时受潮。”
大木屋原本只开了扇小门,另两位男子合力把大门推开,一尊两人高的地藏王菩萨便呈现眼前。她光着头,穿着袈裟,右手拿锡杖,左手拿宝玉,结成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