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音调本悦耳动听──和狄兰德的英文发音有异曲同工之妙,配合著优雅的手姿,简捷明快,幽默风趣的文词,现场不时扬起愉快的笑声。模特儿个个皆是上乘之选,步履流畅,肢体语言华而不浮,媚而不俗,举手投足无不恰到好处地配合安若的介绍,灵巧地展现出服装本身的特色。
但希文的目光仅专注于安若一人。事实上,他上来后双目一投向她,迅即又坠入五里雾中。
今天她将长发往后揽了个优雅的法国髻,一袭黑底粉蓝椭圆点绸纱拉格斐式开衩长裙,柔软飘逸地贴拥著她修长的曲线,一串黑玉石金镶炼长长垂至腰际,耳上是一对相称的长坠耳饰,耳饰尾端在她摇动颈部时,风情万千地轻拂她的肩头。浅蓝眼影淡淡扫过眉眼间,使那双乌瞳掩上蒙眬的神秘色彩,她带笑的绛红朱唇则是个教人无以抗拒的诱惑。
展示结束,观赏的七、八位贵妇或名媛,喝著茶和咖啡,开始互相讨论,交换心得,在她们作出决定前,通常还有约莫一盏茶时间。安若朝他走来。留意著她的步姿,希文摇摇头。
“怎么,费先生?”她娇俏地微偏头。“不喜欢我们的展示?”
他又摇头。“是你。”
“我?”她双手如芭蕾舞者般平举,打量自己一遍,放下手,叠在身前交握。“请指教。我何处搭配不当?”
“我需要和你谈谈,安若。你几时有空?”
“现在不行吗?”
“私下,单独。”
她端详他。“很重要的样子。”
“非常重要。”
她考虑片刻。“我不知道,”她为难地说,“我这里还有一个小时下班,可是我紧接著就要去上另一个班。那边下班时太晚了,我也很累了。”
希文注视著她,善于观察的那部分本能突然万分疲惫。他的眼睛同时告诉他两个答案:她是牧安若,不是狄兰德。她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那边坐车回来,化妆、更衣,做头发。
然则,她又全身每一分都有狄兰德的影子。
“费先生,对不起,我有事,不陪你了。”打个招呼,她朝向她招手的一位女客走去。
希文没有走,停在原处,等著,目光跟随她所及之处移动,脑子竭力寻著一块清明地以便思索,分析。但他越看著她,越思索,越分析,越迷惑。
他等足了一个钟头,她过来了,才看见他似的,张大了眼睛。
“费先生,啊,你还在这啊。”她对他歉然一笑,才想起来般。“真抱歉,我得赶去那边上班了。”
“我送你。”他灵机一动,立刻说,并转身和她下楼。
“不,不用了,真的。转个弯,走几步就到了。”
“我可以在路上跟你说几句话。”
她纳闷地看他一眼。就这个表情,又抓住了他。
和惠卿打过招呼后,安若出店来到街上,他半步不放松地跟著。
“安若,我……”从何说起呢?
她步伐未停,侧脸,给他个询问的眼神。
“有一个人,姓狄兰德,你认识吗?”
她思索半晌,摇头。“这是谁?听起来是个外国人?”
希文重重一叹。“她和你长得非常像,像得我都要把你和她当成同一个人了。”
“哦?”她笑起来。“这倒有意思。你改天带她到我们店里来,我和她见见面,看有多像。”她停在酒店员工专用出入口。“你就是要跟我谈这个?”
冲动地,他握住她的胳臂。“你几点下班?我要见你。”
他的手碰到她的刹那,她脸上笑容迅速消失,表情变冷,声音亦然。“费先生,我要迟到了。”
由于她还是那身明媚、成熟的装束、加上骤然变冷漠一疏离的脸,俨然当著他的面,摇身一变,就成了另一个人。“你……”过度错愕问,希文不知不觉松了手。
但在他有进一步行动前,她闪身进了那扇员工专用的后门。
安若经由太平门出来,搭电梯上楼到她在饭店安置的一间套房。进门后,她砰地关门,反锁,怕他进来般。
懊死的他!她生气的抽掉发夹,一瀑长发飘然垂下。五分钟之内,安若卸掉了妆,换回她喜欢的宽T恤和宽松家居棉裤,长长吐一口气。
他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太频繁,而他太机敏。这出戏,若她再不提高警觉,就要大穿帮了。
生活和她自己的意志,将她锻炼了二十年,炼得她除了为妈妈和自己讨回公道,其他皆无动于衷,费希文却使得她一次又一次险险失控。
安若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著,让被费希文挑起的不宁情绪沉淀下来,然后她坐到桌后,由抽屉和桌面间的秘密夹板模出一支小小的钥匙,打开右手边三层间中间的抽屉,拿出一叠酒店五年内的资料档案。
她已看过更早之前的,发现酒店营运状况下跌始自十年前,其后一年比一年糟。她来接下它时,它已是一个大烂摊。
这里面一定另有内情,蓝季卿不可能坐视他的企业颓倒或为他人所占,既无反应亦不采取任何行动。
安若审阅著档案,也没有忘记时间。注意到时间差不多时,她拨电话给戴洛。
“去酒店接你?现在?”
戴洛还没有睡,但是安若从没有这么晚要见他。所谓这么晚,虽然才十点半不到,不过他们偶尔一同晚餐,或晚上碰面谈公事,十点以前,安若必定坚持“散会”。“太晚了”,她总这么说。
“Ann,出什么事了?”戴洛把话筒夹在肩膀上,已开始穿衣服。
“见面再告诉你。你需要多久?”
“十分钟。”
“好。大厅见。”
***
如果她是她,她们俩果是同一人,她就会躲开他,那么她便会猜到他会在这。希文于是站到巷子外的骑楼下,正好可以看见酒店正门出入的人。巷子是死巷,她若自她今天下午进去的入口出来,她必须从这边出到街上。又如她走大门,他同样可以看见她。
再化为狄兰德,企图避过他眼目,希文预想过这个可能性。但他没料到那个金发男人。他们上了一部银灰宾士,狄兰德穿的是小礼服,金发男子也是盛装,两人才赴过宴的样子。
希文紧皱著眉头,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然而自他遇见她们之后,他就没正常过。他也不在乎多当这一会儿白痴了。
十五分钟后,希文想,如果现在有面镜子,他绝对不要看见自己的脸。
巷子里走出来的牧安若,仍是白天他看见她时一模一样的装束,睁大眼睛瞪著他。
“费先生!”她惊讶不置地叫。“你一直等我等到现在啊?”
第五章
“你真有意思,费先生。”安若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带著她自己的那杯,她坐到另一张沙发。
他们回到“欧梵”来,坐在二楼的展示厅。安若换掉了那身云霓般的衣裳,穿上件宽大的白色套头T恤和牛仔裤。当她说要回来换衣服,希文自然便跟来了。他没否认他等著她,为表示让他久候的歉意,安若既不想和他去别处,除了提议到“欧梵”来坐坐聊聊,她也别无他法。
“我觉得蠢蠢的。”希文一脸糗相地摇头。“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的。”安若啜一口茶,好奇地看著他。“我和你那个朋友真的这么像?”
“她其实不是我的朋友。她是……”他又摇摇头。“别提了,我太反应过度。只是我从未遇见过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