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营业方式改变后,夜夜满座,但白天这里通常没有人上来。而不论改善前后,蓝(王玉)都没有到楼上来过。饭店其他部门她也没去过,她唯一来到饭店会待的地方,只有她的办公室。
蓝嘉修,蓝氏企业的继承人,若是个傀儡,则蓝(王玉)便是个布偶。表面上她是许多同性艳羡的富家千金,才二十六岁,已拥有蓝氏总公司副总,及蓝氏相关企业,“莱茵酒店”总经理的名衔。
她拥有的也只是头衔而已,对于如何经营管理她不懂也没有兴趣。但是她不敢表示任何意见违逆她爷爷。至于她父亲,蓝(王玉)苦涩地想,他是泥菩萨过江,能自保就不错了。人人都以为她这蓝家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必然极尽娇宠。实际上,从她出生,蓝嘉修知道是个女儿,就不曾多看过她一眼。
尽避爷爷万分无奈地要她加入蓝氏企业,学著管事,女人在蓝家的地位仍是堪堪可怜的。女乃女乃和蓝(王玉)的妈妈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蓝(王玉)只是被容许出来抛头露面,对她,若和女乃女乃、妈妈这两只笼中鸟相比,或是幸运的。但至少她们有她们的位置和生存空间,蓝(王玉)则活在夹缝里。生为女儿身,却被当个男子期望,又同时要她做个和蓝家另两名女性一般的女人──结婚,生子,传宗接代。
而她两者都不行,做不到也做不好。
蓝(王玉)没料到楼上会有人。也许是住客。倒也无妨,总比在别处,教熟人看见的好。话传出去,不会是“蓝(王玉)一个人在喝闷酒”,会是“蓝季卿的孙女”或“蓝嘉修的女儿”。前者成分最大。
就是这样。蓝(王玉)站起来,走到酒吧后面,自个儿又去倒酒。她永远不是她自己,只是一个巨大姓氏中的附属品,形状且得由得人拿捏。
安若也没料到会在这遇到蓝(王玉)。她在报纸、杂志上看到过蓝(王玉)的照片。很年轻,气质高雅,端庄美丽。良好的教养在她全身穿得明明白白,一如一看即知是出身于养尊处优的环境。
看著她的照片,想著她的出身背景,安若恨过她。不是针对蓝(王玉)本人,但就是恨。
蓝(王玉)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她的出生,是来自牺牲了安若的出生和她母亲的性命。当蓝(王玉)享受著被娇宠的童年,蓝(王玉)的妈妈过著少女乃女乃的优裕日子,安若却和妈妈每天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受尽凌虐摧残。
安若小时候始终不明白她父亲为什么那么恨她,视她为眼中钉,视她母亲为肉脔。直到她八岁那年,她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或者她自知来日已无多,再无法保护她的女儿──才向安若透露她的真正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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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你爸爸。这个禽兽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万一……万一妈不在了,千万别留在这畜生身边,去找你爸爸,你的亲生父亲……他嫌弃我,可是你毕竟是他骨肉,他不能不认你……蓝氏在台北很有名……你若去了,记得找蓝季卿……一定要先找他……〞
***
安若没有机会去找他。她被残暴地强暴之后便昏迷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她是在教堂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记得任何事,不知道自己是谁。多半她的遍体鳞伤吓著了牧师夫妇,他们担心无情残暴地伤害那个年幼的小女孩的人发现她,会把她带回去。他们不动声色地把安若藏在教堂里,照顾她,为她疗伤。未几,牧师被调回国,他们便带了她同行。
牧师夫妇过世后,她被安排住进寄养之家。漂泊无依,受尽歧视和欺凌的这笔帐,她全记在蓝家头上。记在那个骗了她母亲,对她母亲始乱终弃的男人身上。
狄兰德先生因偶然的机缘收养了她,带她回英国后,安若隔了好一段日子,才消除了对“外国人”的敌意,再度开始信任。然而只限于给予她无尽的爱与包容的养父母。
五年前,她的养父狄兰德先生病逝,虽然他还有个妻子,他把一半的财产留给了安若。她用它开始进行她在心中筹画多年的报复计画。
她一直在密切注意有关蓝氏的新闻,搜集所有和蓝氏企业相关的资料。费希文是其中之一。
他和蓝家关系匪浅。众所皆知,蓝季卿早将他视之为准孙婿。这是他成为安若预布的棋子之一的原因。她没有预料到的,是他对她的影响力。
当她和他终于正面相对,将他看了个仔细,她发现她面对的是一张智慧的脸。一张线条漂亮而有力的轮廓。颊瘦削,鼻子是东方人少有的笔挺。眼睛是他五官中最突出的部分,因为它隐藏著所有情绪。即使在他盯著她看时,它透露出来的,也只有冷和锐利所组合的透彻,仿佛世上无人无事能逃过那双眼睛。
安若稍后才意会自己有双一样的眼睛;当她回到住处,坐在镜前,想到他,结果在镜中看到一双一般地冷,一般地固守,旗鼓相当的锐利的眼睛。他们都企图看透对方,都不让对方的目光闯入自己的私人领域。然而光是无孔不入的。
他是安若生平遇到的第一个对手。第一个使她有如跳舞时一不小心踩错舞步,结果踩到自己的脚的男人。
正如此刻她无巧不巧地和蓝(王玉)都来到这──又一个她没打算太快见面的人。安若发觉她并不是以看同父异母妹妹的立场在观察蓝(王玉)。在她眼中的洋女圭女圭似的蓝(王玉),是费希文的女朋友。
在她脑子里转动的,不是蓝(王玉)和蓝嘉修抛弃安若的母亲所娶的女人,而是蓝(王玉)和费希文的关系有多亲,多近,及她那充满女性动人韵味的柔美。安若发觉她在拿蓝(王玉)和自己做比较。无疑地,仅从外表看,她们便有天壤之别。蓝(王玉)若一汪柔水,安若冷硬如钢。
男人会想将蓝(王玉)这样的女人拥在怀中呵护,安若这般典型,只能远观或高瞻,不能近身。她在成长岁月中刻意将自己塑造成如此,为什么此时她竟羡慕,甚至有些嫉妒眼前仿佛要拿酒精将自己淹死的柔弱无助的蓝(王玉)?
气著自己,安若合上书,站起来正要走开,又到吧台后面去倒酒的蓝(王玉)却打翻了酒瓶,杯子也掉下来摔破了。这本来没什么,安若可以迳自走开,碎片蓝(王玉)可自己收拾或叫人来做。
但蓝(王玉)忽然哭了起来,安若还是可以不理她。她和她母亲常母女皆一身伤地抱头痛哭时,蓝嘉修在何处?
“怎么了?”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转身,安若发觉她已来到蓝(王玉)身旁。
蓝(王玉)抬起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我打破了。”她指著地上的碎玻璃。
这一刻,安若看见的是童年的自己,做错了事,惊惶恐惧地等著受罚。
“没关系,一个杯子而已。”娇小的蓝(王玉)就像个无助的小女孩。安若心口揪著,那痛是来自遥远的记忆深处。
“有关系,我打破了。”蓝(王玉)抽泣道,“打破了。”
她有些醉了。她的眼神蒙眬,双颊舵红,脆弱的样子看起来格外楚楚可人。安若将她拉出吧台后面。
“来,你坐下。”
然后安若去给她倒了杯水,放进她颤抖的手里。她捧著,恳求地看著安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