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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奏的情仇 第10頁

作者︰唐寧

頂樓營業方式改變後,夜夜滿座,但白天這里通常沒有人上來。而不論改善前後,藍(王玉)都沒有到樓上來過。飯店其他部門她也沒去過,她唯一來到飯店會待的地方,只有她的辦公室。

藍嘉修,藍氏企業的繼承人,若是個傀儡,則藍(王玉)便是個布偶。表面上她是許多同性艷羨的富家千金,才二十六歲,已擁有藍氏總公司副總,及藍氏相關企業,「萊茵酒店」總經理的名餃。

她擁有的也只是頭餃而已,對于如何經營管理她不懂也沒有興趣。但是她不敢表示任何意見違逆她爺爺。至于她父親,藍(王玉)苦澀地想,他是泥菩薩過江,能自保就不錯了。人人都以為她這藍家獨一無二的掌上明珠,必然極盡嬌寵。實際上,從她出生,藍嘉修知道是個女兒,就不曾多看過她一眼。

盡避爺爺萬分無奈地要她加入藍氏企業,學著管事,女人在藍家的地位仍是堪堪可憐的。女乃女乃和藍(王玉)的媽媽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藍(王玉)只是被容許出來拋頭露面,對她,若和女乃女乃、媽媽這兩只籠中鳥相比,或是幸運的。但至少她們有她們的位置和生存空間,藍(王玉)則活在夾縫里。生為女兒身,卻被當個男子期望,又同時要她做個和藍家另兩名女性一般的女人──結婚,生子,傳宗接代。

而她兩者都不行,做不到也做不好。

藍(王玉)沒料到樓上會有人。也許是住客。倒也無妨,總比在別處,教熟人看見的好。話傳出去,不會是「藍(王玉)一個人在喝悶酒」,會是「藍季卿的孫女」或「藍嘉修的女兒」。前者成分最大。

就是這樣。藍(王玉)站起來,走到酒吧後面,自個兒又去倒酒。她永遠不是她自己,只是一個巨大姓氏中的附屬品,形狀且得由得人拿捏。

安若也沒料到會在這遇到藍(王玉)。她在報紙、雜志上看到過藍(王玉)的照片。很年輕,氣質高雅,端莊美麗。良好的教養在她全身穿得明明白白,一如一看即知是出身于養尊處優的環境。

看著她的照片,想著她的出身背景,安若恨過她。不是針對藍(王玉)本人,但就是恨。

藍(王玉)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她的出生,是來自犧牲了安若的出生和她母親的性命。當藍(王玉)享受著被嬌寵的童年,藍(王玉)的媽媽過著少女乃女乃的優裕日子,安若卻和媽媽每天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獄里,受盡凌虐摧殘。

安若小時候始終不明白她父親為什麼那麼恨她,視她為眼中釘,視她母親為肉臠。直到她八歲那年,她母親再也忍不住了──或者她自知來日已無多,再無法保護她的女兒──才向安若透露她的真正身世。

***

〝他不是你爸爸。這個禽獸不是你的親生父親……萬一……萬一媽不在了,千萬別留在這畜生身邊,去找你爸爸,你的親生父親……他嫌棄我,可是你畢竟是他骨肉,他不能不認你……藍氏在台北很有名……你若去了,記得找藍季卿……一定要先找他……〞

***

安若沒有機會去找他。她被殘暴地強暴之後便昏迷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她是在教堂里,腦子里一片空白,不記得任何事,不知道自己是誰。多半她的遍體鱗傷嚇著了牧師夫婦,他們擔心無情殘暴地傷害那個年幼的小女孩的人發現她,會把她帶回去。他們不動聲色地把安若藏在教堂里,照顧她,為她療傷。未幾,牧師被調回國,他們便帶了她同行。

牧師夫婦過世後,她被安排住進寄養之家。漂泊無依,受盡歧視和欺凌的這筆帳,她全記在藍家頭上。記在那個騙了她母親,對她母親始亂終棄的男人身上。

狄蘭德先生因偶然的機緣收養了她,帶她回英國後,安若隔了好一段日子,才消除了對「外國人」的敵意,再度開始信任。然而只限于給予她無盡的愛與包容的養父母。

五年前,她的養父狄蘭德先生病逝,雖然他還有個妻子,他把一半的財產留給了安若。她用它開始進行她在心中籌畫多年的報復計畫。

她一直在密切注意有關藍氏的新聞,搜集所有和藍氏企業相關的資料。費希文是其中之一。

他和藍家關系匪淺。眾所皆知,藍季卿早將他視之為準孫婿。這是他成為安若預布的棋子之一的原因。她沒有預料到的,是他對她的影響力。

當她和他終于正面相對,將他看了個仔細,她發現她面對的是一張智慧的臉。一張線條漂亮而有力的輪廓。頰瘦削,鼻子是東方人少有的筆挺。眼楮是他五官中最突出的部分,因為它隱藏著所有情緒。即使在他盯著她看時,它透露出來的,也只有冷和銳利所組合的透徹,仿佛世上無人無事能逃過那雙眼楮。

安若稍後才意會自己有雙一樣的眼楮;當她回到住處,坐在鏡前,想到他,結果在鏡中看到一雙一般地冷,一般地固守,旗鼓相當的銳利的眼楮。他們都企圖看透對方,都不讓對方的目光闖入自己的私人領域。然而光是無孔不入的。

他是安若生平遇到的第一個對手。第一個使她有如跳舞時一不小心踩錯舞步,結果踩到自己的腳的男人。

正如此刻她無巧不巧地和藍(王玉)都來到這──又一個她沒打算太快見面的人。安若發覺她並不是以看同父異母妹妹的立場在觀察藍(王玉)。在她眼中的洋女圭女圭似的藍(王玉),是費希文的女朋友。

在她腦子里轉動的,不是藍(王玉)和藍嘉修拋棄安若的母親所娶的女人,而是藍(王玉)和費希文的關系有多親,多近,及她那充滿女性動人韻味的柔美。安若發覺她在拿藍(王玉)和自己做比較。無疑地,僅從外表看,她們便有天壤之別。藍(王玉)若一汪柔水,安若冷硬如鋼。

男人會想將藍(王玉)這樣的女人擁在懷中呵護,安若這般典型,只能遠觀或高瞻,不能近身。她在成長歲月中刻意將自己塑造成如此,為什麼此時她竟羨慕,甚至有些嫉妒眼前仿佛要拿酒精將自己淹死的柔弱無助的藍(王玉)?

氣著自己,安若合上書,站起來正要走開,又到吧台後面去倒酒的藍(王玉)卻打翻了酒瓶,杯子也掉下來摔破了。這本來沒什麼,安若可以逕自走開,碎片藍(王玉)可自己收拾或叫人來做。

但藍(王玉)忽然哭了起來,安若還是可以不理她。她和她母親常母女皆一身傷地抱頭痛哭時,藍嘉修在何處?

「怎麼了?」甚至沒注意到自己轉身,安若發覺她已來到藍(王玉)身旁。

藍(王玉)抬起烏溜溜、水汪汪的大眼楮。「我打破了。」她指著地上的碎玻璃。

這一刻,安若看見的是童年的自己,做錯了事,驚惶恐懼地等著受罰。

「沒關系,一個杯子而已。」嬌小的藍(王玉)就像個無助的小女孩。安若心口揪著,那痛是來自遙遠的記憶深處。

「有關系,我打破了。」藍(王玉)抽泣道,「打破了。」

她有些醉了。她的眼神蒙,雙頰舵紅,脆弱的樣子看起來格外楚楚可人。安若將她拉出吧台後面。

「來,你坐下。」

然後安若去給她倒了杯水,放進她顫抖的手里。她捧著,懇求地看著安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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