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并没有离去,那辆帕加尼还停在楼下,而他一直坐在车里,嘴里含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火,车内密闭的空间里,漂浮着淡淡的薄荷芳香,已经很淡很淡,是刚才她为他上的药膏。
天色开始一分一分暗下来。
最后,他终于取下了烟,就手揉了,踩下离合,开始加油门,发动引擎。
不期然抬起头,看到后视镜里自己的样子,那块淤青的痕迹就在眼角,非常的显眼。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在发动机轻微而有规律的轰鸣声里,抬起右手学着她的样子轻揉眼角,有着微微的压痛,她指尖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那里。
不知为何,他总是伤到同一个地方,故意的,意外的,都是这里。
他想起她公寓里墙面上挂着的照片,那幅照片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的,那是跟他记忆中那幅一模一样的照片,只不过从前那一次是在陆晖那里看到的。而从前那一次,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可是她的样子,却如同烙印一般,烙进了瞳仁。
他一直记得,那只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女孩子,可是笑容却像盛夏的阳光那样澄澈,仿佛透明,烧灼着人的目光,背面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未央,于2002年盛夏。
照片的背景是青翠的山峦,重重叠叠,白云滚滚,如浪似雪。
那时的他没有想过,他与照片上陌生的女孩,会有什么样的交集,然而,却莫名被陆晖狠狠地揍了一拳,那一拳正打在他右边的眼眶上,顿时痛得他睁不开眼,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那样痛,仿佛刻骨,眼角也逐渐淤青了一片,那块淤青,亦像是烙印,过了好久,才开始慢慢地退去。
他一直不明白陆晖为什么要打他,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在那一刻,他遇见了她。
因为是她,所以才会一直记得,才会,这样刻骨铭心。
第八章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1)
这天晚上未央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却一直在做梦,梦见幽深曲折的青石板小路以及一棵棵依附着墙壁而生的古树。梦里一直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冷而潮,在小路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呜咽声,仿佛有人在那里哭。四周是熟悉而陌生的景物,青石板道上布满细细的青苔,又湿又滑。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寻找着声音的来处,一直寻到小道的尽头,才看见一个小女孩,蜷缩在那里哭。那女孩很小,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她并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滴一直打在她身上,濡湿她的头发与单薄的衣裳,而她只是哭。她身后是高高的围墙与两扇紧闭的大门,古旧的大门上贴着两个被雨水逐渐模糊的,红底黑字的福字,两扇门的门把处,还连着一根粗黑的铁链子以及一个布满铁锈的铁锁。未央只管对着那铁锁发怔,那女孩却忽然抬起头来看她,布满泪痕而稚气的一张脸,竟就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未央就此惊醒,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突突”的心跳在胸腔里剧烈起伏着,好半晌也平静不下来,吞了吞口水,才发现喉咙干哑得疼痛。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喝水,黑暗中却一时找不到电灯的开关,只好光着脚丫一步一步地模索到厅里去。光滑的地板烙着脚心,又冰又冷,厅里的窗帘没拉上,淡淡的月色便透过玻璃倾泻进来,没想到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在半夜里还可以看到月光。她端着水杯走到窗边,黑暗的夜幕中,看不到星星,孤零零的一撇纤月,单薄得让人心疼。
她默默啜饮着杯里的开水,水是冷的,像冰。没想到天气冷,保温水壶的保温功能也跟着下降了,她还记得中午把开水倒进水壶时,那滚烫的水沫星子溅在皮肤上的温度。一杯开水喝下去,喉咙没有了干涩的感觉,胃部却有了隐隐的不适,若有若无的疼痛,开始一点一点地蔓延,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背拭了下额头,一片冰凉的湿润,连汗珠也冷的。
她拉好窗帘,放下水杯,向卧室走去,重新躺在床上,拉好被褥,温暖渐渐拢住了她,可是却怎样也睡不着了,闭上眼睛就是那把布满铁锈的铁锁与两扇紧闭的大门。
那并不只是一个梦,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可是不能否认,原来一切都在生命中真实地存在过。
那一年她大四,开始实习,工作很辛苦,而薪水微薄,在这样的大城市,生活程度高,她付了房租后便所剩无几,可是她一直在那里坚持着,没有打电话回家跟家里要,用那少得可怜的钱维持着生活。因为她知道,家里也不宽裕,父亲母亲都只是普通工人,让她无忧无虑地读完大学,已经是不容易。
每次打电话回家,父亲总是问她需不需要钱,而她总是笑着说不要。
在最辛苦的时候,她一直跟自己说,只要再熬过这一年就好了。
是的,只要再熬过这一年。
可是这一年的秋天还没有过完,家里便来了电话,说她父亲出了车祸,让她回去,她急急忙忙地请了假,连行李也来不及收拾,就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下了火车直奔医院,才知道,父亲是车祸而致的特重型颅脑外伤,刚做完开颅手术,已经是深昏迷的状态,躺在ICU里面,上着呼吸机。
她与母亲站在ICU外面,隔着大玻璃窗,看着全身插满各种管道的父亲,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医生对她说完父亲的病情,她却只是呆呆的,脑海一片空白。
可是这已经成为事实,即使不相信,也只能接受。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父亲的病情好转了一点,至少可以不用呼吸机了,她一直跟自己说只要有一点希望,也不能眼睁睁地放弃。
她正在实习,不能一直请假,所以只能两边奔波着,父亲一直在ICU里有特护照顾,家属是不能轻易进去的。
然而,钱像流水一样地花了出去,家里一点微薄的积蓄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在ICU一天的费用,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她一个月的薪水,医院每天早上都会下催款通知,白纸黑字,列着各种费用,她心急如焚,而母亲只是哭,毫无办法。
案亲,最终熬不过那年的冬天。
那时,他已经转出了ICU,住进了加护病房,她以为,父亲的病情已有好转了,医生也说父亲的病情稳定了一点,可是没想到……她没想到的事太多了。
案亲曾经短暂地醒过来,因为长期只以静脉营养来维持身体机能,他已经很瘦很瘦,医生说他已经失语,未央不知道他是怎样说出那句完整的话的,他说:“不……不能……不能卖。”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是未央听明白了,她知道他说什么,她看了旁边默默垂泪的母亲一眼,然后低下头去,贴近他耳边,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卖的。”
未央看到父亲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眼角,沾湿了雪白的枕头,未央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用力地眨着眼睛,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即使长期以来的压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但她仍然坚守着那最后的一道防线,不肯在父亲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知道父亲,一定不想看见她哭的。
案亲就是在那天深夜去世的,颅内大量出血伴脑疝,已经再也无法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