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多问。只是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如果姑娘不介意,我们顺道同行吧。”
良久良久,那个女人终于回头看了看他,那双黑眼有些无神,他曾在战场临死的伤兵跟中看过同样的神情,那是对一切都不在乎了的漠然。
也许因为这样,那双眼睛里也没有让他厌恶的算计,只是很纯粹地在看他这个人……
只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背后的一切。从来,听到他名字的人都是不再看着他这个人,而只看着他的名字。所以,他甚至想过一辈子待在边关,不要回京淌那场混水。如果不是皇帝用他母亲年迈,下召要他回去……
下召啊……又何必用到他母亲的名义呢?怕是……要夺了他的兵权吧。
那对纯粹的黑眼再度转了开,然后,他听见她极轻极轻地说:“就听将军的。”
他微笑了:“还没请教姑娘尊姓?”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请叫我菱烟吧。”
曲铰楚点点头,不再深究。她的伤与过去,都是只属于她的秘密。
到了客栈,曲铰楚给了她一间上房,自己与贝彦同间。然后又请了大夫给她治疗身上的烧伤。又请店里的大娘去替她买了换洗的衣衫。
等到一切都弄妥了,菱烟靠在窗口,凝望着如勾般的弯月。
“还没睡?”
低沉柔和的嗓音惊动了她,菱烟全身一颤,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曲铰楚竟来到了窗外的中庭里。
“你也还没睡?”
曲铰楚淡淡一笑。
“有心事?”
“还好。”他微笑道。
“对不起。”
曲铰楚摇头:“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逃?”菱烟抬眼望着他,那双黑眼在淡淡的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芒:“朝中纷争?”
曲铰楚一笑。听到这样的话,他该怀疑她是不是皇帝,甚至齐王派来采他底的人,但是,奇异的是,他相信她。
“你很聪明。”
菱烟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没有回答。
“默认了?”曲铰楚企图用玩笑打散她眼底的哀愁。
“我没有。”她也笑了,但笑意没有到她的眼里:“真正聪明的人不会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
菱烟没有回答,换了话题:“你不想回朝?”
曲铰楚抬头看着细如勾的月:“我有三年没回过京城了。”
“也没回家?”
“没有。”
菱烟忽然静了下来,沉默在两人间缓缓扩大。
“皇上下召,说我母亲病重,要我回去。”这次,曲铰楚先开了口。
“下召说你母亲病重?”她淡然的语音中难掩讶异。
曲铰楚看着她,心想,她真的很聪明,到目前,觉得这个召书不对劲的也只有他与卫子乔,铁烈等人都开心他要回去享福了。
“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菱烟侧头看着他,仿佛在猜着他这么问的用意。只用细绢儿绑住的发丝,在淡淡的烛光与月色下,有如缎子般闪着交错银红的微光。
“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想问问你的想法,没别的用意。”
“朋友?”她的语调变得很奇特o
“我以为我们是患难之交。”他直视着她:“是我高攀了吗?”
这次,菱烟没有回避他的眼光:“你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是吗?你还没回答我。”
“哪一个?朋友?还是下召?”
“都有。”
菱烟又笑了,还是那凉凉的、像月光一样苍白的笑容。
“皇帝为什么不直接召你回去,而要用你母亲作引子?”
她这样的回答,等于间接承认了他是朋友。
“你说得对。”
“皇上下召,你能不回吗?”
“不能。”
“那么……”菱烟的嘴角轻轻抿住便,我只是想到了两个故事……一个鸟和弓的故事,还有一个酒与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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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尽杯藏”与“杯酒释兵权”呀。他赞赏地看着她。她想的和卫于乔一模一样。卫子乔一直反对他回朝,但是,他能不回吗?估是臣,君命难违,他不回,就等于是造反,那他的部属该怎么办?
菱烟望着他紧蹙的眉头,叹口气,轻声道:“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
“你的不如意呢?”
“都过去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决。与其说是说给他听,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
他点点头,柔声道:“是的,都过去了。”
菱烟望着他:“你的不如意,也会过去的。”
曲铰楚抬头看着弯月,轻声道:“是的,也会过去的。”只是,用什么方式过去罢了。
从这一夜起,他们就成了朋友。
京城的人,没有人不知道曲将军府,那是京城内数一数二华贵的府邸,连许多王亲侯爵的宅邸都忘尘莫及。
朱色门前两座巨狮,门上挂着是皇帝御笔亲提的“镇国府”。
房宇华丽堂皇,飞檐绿瓦,雕花窗、九回廊。
被曲铰楚说服暂时到曲府帮忙的菱烟,跟着曲铰楚一进又一进地穿过无数的房屋,见到了无数垂首而立的奴仆,无数珍贵的古董名器。也见到了无数打量着她的眼。
曲铰楚早沉下了脸。他不再是那个一路上轻松说笑的书生,他温和依旧,却像穿上了叫作礼仪的衣服,再难亲近。而贝彦也不再叫他老大,改口称他爷。
在这个府里,他是“将军”、是“爷”,而不再只是一个叫曲铰楚的男人。
菱烟的心里,泛起了一阵怜惜。
终于,曲铰楚领着她来到了一座挂着“竹园”的拱门前,屋前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正等着,看见他们走来,欣喜地抢上前推开了门。
卑门后是一见朴素的黑瓦白墙屋子,屋前种着一片绿竹,一弯流水绕着一个竹子搭的小亭流向屋后,平实而素雅。
这里与适才的一切,仿佛是两个天地。
曲铰楚踏进拱门里,这才深深呼了口气,紧绷的脸也柔和了下来。
他又是那个曲铰楚了。
菱烟发现,自己悬着的心也安了下来。
老人掩上门笑道:“爷,三年来没让任何人进来过,只有昨儿个宋总管派人来打扫。”
曲铰楚点点头,对周二露出亲切的笑容:“二叔,脚疼好些了?”
周二笑道:“没什么变,下雨就疼得厉害些。这位是……”
“她叫菱烟,是我的朋友,我请她来这园子里帮我照看一阵子。”
周二笑眯了的眼看着她,仿佛捡到了宝一般。
曲铰楚转头向菱烟道:“这位是周二叔,从小他就最疼我,等于是他把我带大的。对了,你就待在这里,外头有人找你,你都不要理。有事,跟二叔说,他就会去吩咐了。”
菱烟向周二福了身,道:“周二爷,以后请你多照看着。”
周二还没回答,贝彦已抢着说:“菱烟姑娘呀,你要听老大的,外头人多嘴杂,一有点风声传进老夫人的耳里……哇,那老太婆可不好惹。”周二在一旁点头表示赞同。
菱烟轻声道:“大户人家,都是这样?”
曲铰楚沉默半晌,道:“我不知道。”
他领着菱烟走进屋子,屋子里的摆设也很简单,只有几张竹椅竹桌。转进曲铰楚的房里,满满的全是书。隔壁的书室里更是高及屋梁的架子上全都是书,从兵书医书诗词经典,到星相卜卦五行术数,什么都有。菱烟的眼儿登时亮了起来:“你有好多书,连药书也有。”
“你喜欢药书?”
“以前常读。”
“你识字哦!”贝彦大呼小叫。
菱烟望了他一眼,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曲铰楚看得出来她是想说什么,却突然想到了不知什么,他看着她的眸子变黯,变得恍惚、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