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完方元的木屋,将酒菜陈放在桌上,又将该带回去清洗的衣裳收进竹篮里,忙碌完之后,阿尘坐在水潭边,低着头,手上拿着发钗,不知道在地上画些什么,嘴里哼哼唱唱的,看起来非常愉快。
方元顺着阿尘手上的笔画,在心中排列了一下,不难发现她写的是个“尘”字。
那个似字非字的图腾歪歪扭扭,活像鬼画符,而阿尘也如未曾握过笔,像拔萝卜一样抓着发钗。
看她专心一志、老僧入定的模样,被当成空气的他,竟有种闷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写得真丑。”方元无法控制地低声月兑口而出。
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阿尘仅是缩了下肩、甩了甩头,便又继续无视他而写了起来。
“阿尘不识字,当然不好看,可是总有一天,我能写得漂亮!无论如何,我都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阿尘不气馁地说。
好不容易知道名字怎么写,此处不会有别人,她可以安心地在这里学写宇,方元识宇,当然无法体会她的心情。
可是她不会放弃的!
看着少女头也不抬地一个劲儿写着,粉女敕女敕的小手因为过于用力不停下垂,说是写字,还不如说是握拳在地上磨。真是个一点也不利落的姑娘!
“啧!写得真难看,不要丢人现眼了!饼来一点,我教妳写。”方元又说道。
阿尘一听,瞬间抬起脸来,但表情马上又暗去。
“我知道怎么写,我有字帖。”阿尘可怜地说道。
“那就拿过来给我看看。”也不多想,方元立刻说道。
般不清自个儿到底那根筋接错了,虽然理智要他别再看阿尘一眼,可他从今早开口后,便停不下来了。
想再多听一下她讲话,不是请求伺候那类话语,而是像今早她神采飞扬、巧笑倩兮的谈吐。
阿尘听方元要她呈上字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温顺地递在他的眼前。
方元低头一看,那东西哪叫字帖?不过是个比阿尘写得再好一点的字迹,写着一阙词。若是临摹这种东西,保管她一辈子不会写字!
“这是什么?”方元明知故问。
打从被发现在写字就开始羞红的脸更加烫红,阿尘咬了下唇,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对门的岳嫂子也不识字,最近正在学,她抄了首听说在江南十分风行的小曲,我听她唱,发现里头有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名字是『凡尘』、『红尘』的『尘』字,于是便央她教我……”
若不是以学曲为名目,而对象又是心思单纯的岳大嫂子,她怎么拿得到这张纸?龙族之人俱知她的父母不愿让她识字。
未等阿尘说完,方元剑眉一挑。“唱。”他命令道。
“咦”了一声,阿尘吃惊地望着方元,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她忙摇头,他便偏过脸去不再理会她。
有求于人,而且她想追随的人态度丕变,阿尘忙清了清嗓子。
“可能不太好听,请方公子见谅。”
阿尘展开大部分的字都不认得的宣纸,凭着记忆中的曲调和词句,启了唇齿吟唱起来。
阿尘的嗓音又轻又柔,丝绸一般滑过耳际,吹抚着碧绿深邃的水潭,在黑色的山谷中回响。
三生石前旧精魂,千百年前入俗尘,早月兑人世纷纷乱,何必论,石前缘深。
多少爱与恨,多少愁与乐,都付渡津前,一杯茶,一滴眼泪,一泊水无痕。
当她朗声吟唱的时候,彷佛连时空都静止下来,她不经意的眼神流转,让方元守了三魂,但掉了七魄。
纯洁若稚子的阿尘,却具有天魔之音,可惜她的手残了,若她能舞,必能勾魂摄魄。
阿尘提心吊胆地唱完了曲,当最后一个音消散在风中之后,方元忙回过神来。
“公子……”阿尘轻轻唤道,倒不是想说什么,而是唱完了曲,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沉重的空气让她有些难受,像胃里长满了毛不吐不快。
不过就是唱曲儿,为何胸中满是忐忑不安?
“妳可明白曲中的意思?”方元眸子一暗问道。
这一问让阿尘直摇头,有些幽远而又难懂的表情,首度出现在她总是无忧无虑的脸上。
不是哀伤,只是缺少了什么。
“阿尘有记忆之后,便从未离开泷港,也未听过戏曲,不识字自然不能读书,这词曲虽然好听,但阿尘并不明白其中含意。”她认分地说道。
方元听了状似合情合理的解释,心底却好生疑惑。
龙族习俗异于汉民,并不尚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风情,龙族的女子打小当成男儿养,也从无女子不得登船的禁忌,她身在龙族之中,如何会从未离开此处?
应该是她身在奴籍,故既不识字、也不得离开吧?
他还以为龙族人人平等,没想到龙巽风和龙海儿这对叛臣贼子,居然使人为奴,婬逼年轻姑娘做仆役。
方元思索了一阵,不舍得再度伤害阿尘,于是未将所想说出,但脸色却转为柔和。“不如,我说给妳听?”
阿尘一听大喜过望,像只小狈张大了双眼,只差没有摇尾乞怜!
“公子愿意讲给阿尘明白?”
“就从第一句讲起。”
“好好好,就从第一句讲起……”
从此之后,阿尘日日起得更早,夜夜归得更晚,只为了在井牢里花上更多时间。
而方元不但讲解诗词给阿尘明了,还教她如何写字,看着她开心的表情,心头不禁也开了些。
阿尘是个很好的学生,她十分勤快地练习,更让人惊叹的是她记性和悟性亦远超常人,那首小曲的意思讲了一遍,她便能举一反三。
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只要一闪过哪个字词和词曲中提到的有关,就会在心里反复记颂,隔天诚心请教他;若不小心忘了,他便能整天看到她疾首蹙额、努力思索的可爱模样。
见她如此有兴趣,方元将记忆中他爹使他启蒙,用来习字背颂的诗词,一句一句地教给她。
虽不能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但阿尘听着他的指示,照着他写在地上的文字描写,慢慢模索倒也进步得很快。
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不消半年,虽花了更多功夫,她已全部牢记在心,字也都认得了。
这段期间过上了方元的生日,阿尘不只拿来了长生面和鸡蛋,因为知道他原籍浙江海宁,还特地煮了道家乡红烧羊肉,说是当成拜师之礼。
重温文章,习字讲授,日子十分平静。优沃的童年、悲惨的少年、血腥的青年都已不再,现在的他只是个夫子,以教导美丽的阿尘为乐。
虽然夜里无端会被恶梦惊醒,但只要一见到她天人般的面容,听着她轻声朗读着诗句,便能重拾平静。
有时一想到阿尘,便不愿意再想起过去一切,那太疯癫、太不堪回首。
就当那是前世,而今生的方元是个被炼在井牢的男人,只为了阿尘而活,恩恩怨怨他无力再扛,也不想再以杀人为他的志愿。等日后下了十八层地狱,他再向一族的人赔罪。
他爱上阿尘,如天仙神妃一样的阿尘,阿尘是他的光,虽然他不能说出口,但他真真切切地爱着温柔的她。
爱上她的一颦一笑,爱她在顾盼之间的娇憨,只因为她是阿尘,不需要任何理由。
阿尘也是一样,无法自拔地被方元深深吸引,他是她的王、是她的皇、是她的主子。
初次的爱恋情感愈涨愈大,她尚不明白,这种能为他义无反顾的情愫,其实便是男女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