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基恨恨的撒嘴,但点了头。“是,叔父。”
“他其实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怒基,”他们上楼时,亚利低声对丹丝道:“他会适应过来的。”
“我想我多少教人震惊,”丹丝以懊悔的语气道:“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你的口气和你爸爸一样,”亚利老皱的手用力握握丹丝,他没察觉她差点要扭开身子。“不必担心,你现在到家了。”
丹丝渴望相信他的安慰,可是这些话仿佛陈腔滥调般在她耳里回响,她知道她不可能再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了,那太危险了。
一个杀人凶手是注定亡命天涯的。
初晓时分,丹丝在噩梦中醒来,她不顾寒冷,掀被下床,踉跄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身上只穿着一件昨晚借来的法兰绒睡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直到心跳恢复平静,两鬓的汗水也冷却下来。
波士顿的清晨,远近一片雪茫茫,看着看着,丹丝觉得她好似又回到海上,攀然涌现一种要沉没的感觉,她喘着气,抓了一把窗台上的积雪,敷在脸上,除去那可怕的幻象。她把窗户关了,回到温暖的床上。
敝事,她在四面环海的环境里住了一辈子,却始终对海怀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恐惧感,道理何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原因或许深埋在她脑子某个模糊朦胧的地方吧,那地方藏了许许多多的疑问,但没有解答,从她十岁发烧几乎病死那时起便是如此了。
仿佛有只手从她心版上抹去了她生命中的记忆,很多事她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她记得父亲的名字,却忘了他的长相;她识字,却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学来的;原本熟悉的玩伴成了陌生人,他们讨厌她的与众不同,总是故意欺负她。
疯子莉莉。
他们是这么叫她的,她被搞胡涂,出了差错或是挫折气愤的时候,他们就喊她疯子,存心刺激她。收养她的西伦叔叔——一个信教极为虔诚的人,总说她中了邪,每当她撒谎骗人的时候,他就像普天下的好父母一样处罚她,可是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她继续胡说八道,相反的,徒然使得她编造出更高明的谎话。
因为完全失去了过去的一切记忆,是远比最严厉的处罚还要可怕的。
幸好她总算逃出来了。
她靠在玫瑰木的床头板上,把被子拉到身上,双手上下抚摩冰冷的两臂,她已经模不到手臂上的伤痕了,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但她的心却仍然如当初里南的船员在那可怕的一夜,把她从码头捞上岸一样,赤果果、血淋淋,而且伤痕累累。
友善的船长与她谈话,提到她的画和大洋彼岸一处安全并且会接纳她的地方,走投无路的她立刻相信了他。里南对她照顾有加,但她仍然不敢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坦白告诉他。_
丹丝发抖的把脸埋入手心,企图阻断在脑中不断上演的一幕幕……
木造十字架,高举的鞭子,无休无止的痛苦、迷乱、折磨,以及姜花遍野的情景,然后是她视如生命、珍爱万分的画作惨遭撕毁,紧接着又是一场处罚,终于她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怒而反弹,那厚重的大贝壳沾满了血……
汝等不可杀戮。
她已经破了戒律,但就算要因此而下地狱,就算命丧在她手下的是神抵之子,她也毫不后悔。
这便是丹丝之所以接受里南的建议,远渡重洋的前来寻找她素来谋面的爷爷的理由。丹丝伸手握住胸前的银坠子,她是罗丹丝,她有证据,波士顿不必知道里南是将她父亲的名姓与赏金联想在一起的人,为了二万五千元的赏金再加上巴黎的崭新人生,她可以对亚利编出各式各样的话,毕竟,她擅长的便是说谎,如果能将疯子莉莉和罗丹丝永远埋葬,她不在乎在已经污秽的灵魂上再加几道污渍。
有人轻轻敲了敲房门,梅姬探头人内。“早呀,小姐。”
女仆端盘进来,巧克力的芳香立刻洋溢室内。“谢谢你,呃——”
“我叫梅姬。”她把巧克力送到丹丝面前。“三年前才刚从爱尔兰移民过来,马上在罗先生家找到这份好差事,他真是个好人,等我存够了钱,很快就可以把我弟弟接过来,只要祷告,上帝一定会让人如愿以偿的。”
一听此话,丹丝抿抿唇,它会让梅姬这种好人如愿以偿,但不会眷顾像她这种罪人的,不过寒冬清早的一杯热巧克力依然值得人感恩。
“谢谢你昨晚的帮忙和借我睡衣。”丹丝把空杯子放下。
“不客气,小姐,哦,我倒想起来啦!”梅姬突然匆匆而去,片刻后捧了一大叠纸包的新衣回来。“亚利先生要你着装之后,下楼和他共进早餐,他就要到帐房去了。”
“帐房?”丹丝溜下床,开始拆新装。
“是的,罗氏公司是新英格兰最大的商号,你不知道你爷爷——”梅姬及时把嘴捂住,不敢像在仆舍中和同事那样说长道短。
“我不知道.”丹丝叹道:‘哦也是——移民,从太平洋来的,这里的一切我一无所知,就像你拿来的这些东西一样。”
她把一件缀着蕾丝和缎带的小东西高高拎起。
“哦,小姐,”梅姬咯咯尖笑。“那是你的底衣!”
“比我想像的还糟。”她又挑了一件怪东西起来,瞄着梅姬看。
“束月复,小姐。”
丹丝又叹气了,她一点也不知道如何当个负责的孙女!她越早离开这儿越好。“你最好喊我丹丝。”
梅姬吓了一跳。“哦,这可使不得,小姐——”
“这样会好得多,”丹丝把所有底衣抄起,扔向女仆。“你得把我打扮成标准的波士顿淑女——至少今天,这工作似乎不容易!”
“你说你早餐要吃什么?”
丹丝望着闪亮的桃心木餐桌对面的祖父,重复道:“苹果派。”
“我们波士顿早餐都吃燕麦粥。”坐在另一边的怒基“啪”一声把早报合上。
“哦,是这样呀,”穿着一身重重叠叠衣服的丹丝不自在的挪挪身。“为什么?”
“为什么?”怒基眨眼。
他那副样子真像猫头鹰,丹丝心想,小心梳向两鬓的头发往外翘,和猫头鹰差不了多少。她知道表兄是个好面子的人,不想再惹是生非,故压抑下笑意,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是的,为什么?”
“因为燕麦粥有益健康,而且……反正我们一向就是这么吃的。”
“怒基的生活习惯一成不变,”亚利插嘴道:“可是相当能干,因为如此,我才好放心退休。”
“谢谢你,叔叔。”
“不过他也由于个性保守,难以接受转变。”亚利朝丹丝的方向努努嘴说道。
怒基的视线触及丹丝胸前的银坠子,他如哽在喉似的猛咽了一口。“呢,是的,我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丹丝表妹,我并不是不欢迎你回到我们家。”
“哦,谢谢你,怒基表哥,”虽然丹丝知道怒基的一番话多半是出于亚利的压力,可是她却十分乐意和他和平共处,她伸手碰碰怒基的手。“希望我们不止是表兄妹,还能是朋友。”
“哦,咱们家的女孩是个甜姐儿,”亚利赞许的说:“说得好,亲爱的。经过一夜休息,你瞧她是不是容光焕发,怒基?”
“是的……目前是。”怒基有点勉强的回答道。
丹丝下意识的抚模她盘发的缎带。“我可以跟您到帐房吗?”她对爷爷道。
亚利小心搁下咖啡杯。“‘想拿你的赏金吗?
丹丝笑了笑。“如果你的钱是放在帐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