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押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瞧这阵势,洛阳百姓便知这回押解的必定是犯了重案的死囚,街道两旁片刻便挤满了围观的人潮。
囚车由东往北去,马车由北往东来,两车对向行驶,缓缓擦边而过的一刹那,一阵怪风吹起了车厢窗框上遮的一片薄薄窗帘,名驹香车,车中丽人光彩四射,惊鸿一瞥,人们纷纷惊叹,囚车上镣铐加身、蓬头垢面的囚犯却突然挣扭着身子奋力撞着囚车栅栏,冲马车中的丽人颤声叫唤:“小姐——小姐——”
香车丽人眼角余光略微探出车窗,淡淡一瞥,随车远去。
囚车上受押的憨汉子泪流满面,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痴然。
围观的人们嗡嗡议论:这天杀的恶胚!就是他!是他杀了妃色十四楼中的十二位姑娘与嬷嬷,杀人砍头、栽赃陷害,都是他一人干的!简直丧尽天良!要不是知府新老爷查得紧、天老爷又开眼威慑他来击鼓投案,洛阳第一花匠死后还得给人背黑锅去!
如今这案子可算了结,憨汉子当堂供认、揽了所有罪名,知府新老爷也无须再追根究底、满城寻那蛛丝马迹!
妃色命案水落石出,西山普度寺棺中藏尸一案尚未定性,洛阳百姓已然额手称庆,这回城里可算太平!
衙门告示贴到了城门口,名驹香车也正徐徐驶出城门,马车里的人儿轻轻垂下窗帘,挽了一绺鬓发绕在指尖把玩,红唇弯笑,怡然自得。
噼啪——
马鞭子凌空甩出,暴旋的气流卷起了车厢门帘,车里人暗吃一惊,猛一抬头,却见赶车的少年一手搭着鞭子,一手托腮流目瞅着她似笑非笑,“出城后,去哪里?”
长使眼中燃亮一簇妖娆舞动的焰芒,目光笔直地看向远方,答:“京城,长安!”
第八章梦里往事纷扰(1)
由洛阳至长安,走水路快些,走陆路除了官道,倒还有一条捷径。
长使似乎畏水,乘不得船只,坐了马车往官道上赶了一程,她又嫌这速度太慢,倒也由着赶车的少年另指了条路径出来,弃了坦荡大道,绕着山郊野外的羊肠小路急赶一阵,趁着入夜时分,喊停了车子,寻了溪水吃些干粮点心,让车夫在溪边堆了篝火,寸步不离地守在车旁,她自个则扶正了发饰,靠着软垫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闭着眼儿,她的心绪却越发纷扰,心里头想着许多事,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的竟也睡着了。睡梦里,突然感觉有只手模到了自个身上,那只手似乎在悄悄模走她身上值钱的首饰环佩,她似乎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一些状况,明明心里很是着急,却怎样也醒不了神,如同被鬼压身,憋气得很!
姐姐……姐姐……
耳畔有人抽抽搭搭地哭着唤她推她摇她,良久、良久……两片灌铅般沉重的眼皮子微微抖动,她终于醒来,在枕头上稍许侧过脸,便看到妹妹那张糊满涕泪的脏兮兮的脸。
“姐姐,我饿!我好饿!”桃花伸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不停在她身上推搡,哭着催着她赶紧起来找吃的。
眼前的情形令她恍惚了一下,环顾四周,发觉自个竟躺在一座倒了佛像的破庙角落的柴堆上,枕着一个旧包袱,身上穿的布裙捉襟见肘,与她同龄的孪生妹妹身上一件破袄脏得跟垃圾堆里捡来的一般。她愕然想了许久许久,才记起眼下这般落魄寒酸模样的自己正与妹妹躲在荒山一个破庙里,山下的村子发过大水淹了庄稼地,这会儿还闹着瘟疫,死的人横尸村口——他们本想逃出去,却被官府来的差爷封了村道口,阻了瘟疫外传,却也阻了村里人的生路!全村子的人在绝望中申吟着等待死亡,处处可见悬梁自缢的人,路边的饿殍、曝尸遍地。她与妹妹逃到了山上,求庙里的佛神保佑,跪求了一天一夜,直至累得昏睡过去,庙里那尊泥塑的佛像依旧倒在地上如同一堆碎石烂泥!
“走,咱们下山找爹爹去!”
娘亲早逝,爹爹是村子里开着唯一一家私塾的教书先生,村民见了他都得哈着腰唤一声“夫子”,有什么难事都来寻他帮忙,她打小就觉得自个的爹爹最是受人敬重、也是最有法子的人!
牵着妹妹的小手,姐妹俩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还没到村里,便被眼前的一幕情形惊呆了——山下火光熊熊,整个村子竟遭官兵射来一支支火箭,烧光了村里一草一木,半片夜空被火光映得通红,火场里无数人的惨叫声哭喊声连成一片,惨绝人寰!
“爹爹——”
桃花哭喊着往山下跑,却被她死命拽住手拉了回来,躲在山上眼睁睁看着她们的家在火中化为灰烬,烈焰吞噬了家中亲人的性命。妹妹哭闹不休,她却咬紧了牙关不掉一滴泪,拖拉着妹妹回到庙里,她搬起了庙门口一块镇山石,狠狠砸向那尊佛像,一面砸一面尖声叫着发泄心中悲伤怨气,妹妹在一旁呆呆看着,眼里有一丝惊惧,像是突然间认不得她这个姐姐了。
那一年,她与妹妹年仅十一岁。
少失怙恃,姐妹俩相依为命,离了村子,四处流浪乞讨,饥寒交迫时,连旁人泼在地上发馊的残羹剩饭都会捡拾来吃。妹妹的脸总像是洗不干净、抹炭般脏兮兮的,只是那双大大的眼睛越发的灵动了——沿路乞讨的小乞丐们常常会为了争抢半个馒头滚在地上狗一般互相嘶咬,机灵的丫头打那时起学会了偷模拐骗,时常偷些吃的来。与她分着吃一碗干净的糙米饭时,妹妹总笑得很开心,她却总是心不在焉的,吃着干硬难咽的糙米饭,看着胡同里一些大宅子,粉墙黛瓦,庭院深深,养在深闺的小姐满身绮罗,由丫鬟伺候着,朱门儿一开,大户人家出来个大丫鬟穿着打扮也挺体面的,走在街上帮主人家买东西也神气得很。
“姐姐,咱们能到那宅子里给夫人小姐干活儿也好啊!”桃花噘着嘴,大户人家挑个丫鬟也讲究出身来历,打人贩子手里头买,也得挑个岁数小的,大宅子那高高的门槛忒绊脚,不是她能迈进去的!
“瞧你那志气,当丫鬟有什么好?换了我,就当主子使唤这些丫鬟去!”
赌气讲这话时,她的嗓门大了些,打面前经过的一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仔细看了看姐妹俩,眼睛一亮,堆了满脸虚笑上前模了模她的脸,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香帕,一层层掀开帕子,糕点甜甜的香味飘来。
桃花“呀”地轻呼:“红枣糕!”
半老徐娘把香帕里包着的几块红枣糕摊放在姐妹俩眼皮子底下,诱哄道:“只要你们叫我一声嬷嬷,这几块糕点,你们尽避拿去解个馋,往后就跟着嬷嬷住到楼里去,一年四季都不愁吃穿!”
桃花眼珠儿滴溜溜一转,嘴儿甜甜地唤了这人一声“嬷嬷”,往帕子上挑了一块大个的红枣糕,尝到了甜头。
“去楼里,做什么?”与妹妹的俏皮机灵不同,当姐姐的她小小年纪便用心细密,一面瞅着半老徐娘身上穿戴的金银首饰,一面估模着这人许是有些小钱儿,只是脸上的虚笑让人瞧来不太舒心。
半老徐娘把整包红枣糕塞给了嘴儿甜、性子讨喜些的桃花,对着她只说了一句:“去楼里当姑娘,由丫鬟伺候着!”
只这一句话,她与妹妹便跟着这人来到了花街一栋小楼里,楼里住着好些个妖冶的女子,也有伺候人的小丫鬟,她们管这楼叫“青楼”,楼里挂了花牌的女子都被小丫鬟称作“姑娘”,除了姑娘,楼里只有一位嬷嬷,她手底下却养了一拨凶狠的打手,还有个拎茶壶的下人,楼里人管他叫“大茶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