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流风抚着额头往前冲了几步,被那斗篷人扶稳了身子,牵入喜堂,堂前飘来一个阴阴柔柔的声音——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那声音游丝般穿入耳膜,主宰了神志,他浑浑噩噩牵了红绳与十二个冥衣纸人拜过了堂,十二片血色冥衣围着他旋转起来,十二条红盖头飞上半空,透过朦胧雾色,十二张画笔勾描的美人脸逐一显露,司马流风眯眼来看,惊“噫”一声,指着十二位“新娘”,极是困惑地喃喃:“娘子们一个个怎的都未描眉?”
十二张纸人面,空洞无神的眼睛上方剃出了眉骨形态的白白竹片,却忘了在上面沾墨画眉,便如同遭人剃了娥眉,独留白白的眉骨在纸人面上,衬着描画出的唇上涂得刺目的一抹猩红,甚是骇人!
“此间可有画眉的眉笔?”司马流风跌跌撞撞绕着喜堂四下里寻那眉笔。
剃了眉的一副残相,既属早夭之相,又属克夫之命,急欲寻笔来为迎入门的新娘们描上娥眉的新郎头晕目眩地跌冲了几步,竟一下子推倒了烛台,扯歪了帷幔,一头冲撞在隐身于角落的斗篷人身上,撞得人往后一仰,压得低低的帽檐翻了上去,露出一张脸来。
司马流风扶墙站稳些,偏着脸瞅一瞅斗篷下露出的那张脸,按住额头费神想了想,突然指着斗篷人道:“我认得你!”
“公子醉得厉害了!”斗篷人略显惊慌地伸手去拉帽檐,另一只手弹袖而起,一缕异香从袖口弹出,飘至司马流风鼻端。
眩晕感来得越发强烈,靠在墙上的身子晃摆几下,摇摇欲坠,朦胧半眯的眸子里却闪电般划过一丝灵光,他猝然弹指夹住斗篷人的下巴颏儿,将那张无所遮掩的脸儿转向红烛光焰处,一张敷粉娇靥赫然映入眼帘——芙蓉脸蛋,秋水盈眸,新秀如月牙的眉儿弯弯,左侧娥眉贴了金粉花箔,烛光下闪闪发亮……“深夜来香……”鼻端异香缕缕,近在咫尺的芙蓉脸蛋渐渐模糊,意识涣散,他缓缓阖拢眼帘,身子软软倒地,已然不省人事!
斗篷人僵立片刻,微微动了动手指抚上脸颊,指尖擦过贴着金粉花箔的左侧娥眉,便长长吁了口气,秉烛照了照倒地不起的人儿,烛光下沉睡的少年玉颊染了点点桃色花瓣似的红晕,浓密翘卷的睫帘羽毛般轻轻拢出一圈剪影,一朵奇异的笑缕扩漾在唇边——醉卧春宵般的睡态,风流韵致,极是诱人!但他身上并无一丝酒味,却飘散出阵阵花香,一如斗篷人弹袖挥出的异香,久久不散。
“你自诩风流,想必也是薄幸之人!”斗篷人伸手轻轻一触那张如同酣睡般的容颜,阴阴柔柔地一笑,“红颜本薄命,你饮下的‘红颜笑’便是那薄命酒!牡丹花下做个风流鬼,也不枉你洛阳第一花匠的美名!”拢起的手指探入帽子里拨弄几下发缕,发上滑落一束墨绿色的牡丹,落在一片水色素衣前襟上,散开点点花瓣……
斗篷人以指尖缓缓绕卷了一绺发缕,如同绕着那千回百转的细密心思,兀自吃吃发笑,随之撕下墙面“喜”字,连同两支花烛一道扔入角落里一个火盆中,再将十二个纸扎的冥衣新娘一一丢入火盆,付之一炬!
余烬袅袅飘散风中……
一切处置妥当,斗篷人拉低帽檐,走出古刹,独自沿下山的路径疾步而去。
拂晓天,山道口又拐出一辆飘着白色灵幡的马车,赶车的去而复返,停车林中,从车厢内扛出那具黑漆棺材,大步迈入西山普度寺。
俄顷,砰然停棺声惊荡于古刹深处……
第四章冥府枉死之城(1)
一枕黄粱,世人说是梦里浮华。
司马流风从睡梦中醒来时,几分恍惚,竟不知身在何处,耳畔听得有人引吭高歌,正是这不绝于耳的歌声扰人清梦。睁开眼,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雾,上不见天日,下不能着地,如同置身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雾里依稀可见一条路径向远方延伸,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就站在这条路的起点上。前方走着两个人,一个黑面长髯、穿一身曹官官服。另一个是上了岁数的商贾,颌下一撮山羊胡子,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弯腰往路面捡拾着什么。走在前头的曹官扣指敲打手中一个钟罩,引吭高歌,唱的竟是一曲《好了歌》——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尾随其后的商贾身上原本背了一个鼓鼓的钱袋,袋子里的金元宝装得太满,走一步,元宝就从袋口掉一个出来,他赶忙弯腰往地上捡。奇怪的是,这个人的手非常非常的小,竟捡不起一块金元宝。元宝掉了一路,这人的泪也掉了一路。钱袋渐渐变空时,这两个人也渐渐去远了。
司马流风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委实不太明白自个儿宿醉醒来时,怎会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昨夜与他拜堂成亲的十二个美娘子呢?路的前方已看不到人影,他转个身向后看,却险些迎面撞上一个石碑,这条路的起点矗立的黑白两色的阴阳石上刻着三个非常醒目的字——黄泉路!
黄泉路上鬼门关,鬼门关里奈何桥,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却今生,遁入下一个轮回。
“阴曹地府的黄泉路?”拍额一笑,他只觉荒唐,黄泉路上有鬼为伴,他活得好好的,尚未享尽人间浮华,怎会走到这条阴间鬼路上?
绕过石碑,他试着寻找来时的路回去,但石碑后面仍是茫茫的雾,没了退路,索性往前走,去一探究竟,但自个儿分明往前走出了好几步,一回头,入目仍是那块石碑,他依旧站在这条路的起点,仿佛冥冥中有两股力量在互相牵扯。往前走时,一股力量会将他往回拖;往后退时,另一股力量又绊住了他的脚。困在原地,只能绕着石碑打转,丝毫月兑不了身。
停下胡乱兜转的脚步,他瞪着石碑犯愁时,阴阳石上突然浮出几条人影,如同被烛光投影在石头表面,人影晃动着,渐渐从石面上走了下来。穿石而出的两个人穿戴的衣帽款式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左边一个笑颜常开,头戴一顶白色长帽,帽子上有“你也来了”四字,白麻布衣飘飘;右边那个一脸凶相,黑色长帽上有“正在捉你”四字,身上一袭黑麻布衣。司马流风与这二人素不相识,却在第一眼看到他们时,已然猜到这二人的身份——
黑白无常!
人死后,魂魄便是由赏罚司无常二爷带入冥府的,阳间走一趟,这二人回到阴间时,黑无常握在手里的一根长长的拘魂铁索一端果然拘回了一个亡魂。
看到被拘魂索套了脖子从石碑背面硬生生拽出来的一个瘦猴样的官服老爷时,司马流风大吃一惊,指着那亡魂唤了声:“知府大人?”
这一唤,两个拘魂使者才留意到石碑旁站的人,瞥了司马流风一眼,黑白无常的脸色都有些微妙的变化。被黑无常拘来的那个亡魂愣了片刻,指着路旁之人大叫一声:“司马小懒?!”
真是冤家路窄!
知府老爷抖手这么一指,袖口滑出一物,“啪嗒”掉在司马流风足前,伸手捡起地上一卷公文,打开一看,竟是一纸判令状——
洛阳人氏,司马流风,身负十二宗命案,于二月十二日午时失踪,二月十四日,被人发现其暴毙于西山普度寺内,藏尸棺中。仵作开棺验尸,棺中散出异香,棺中人面容带笑,状如醉酒沉睡,双手十指缠绕根根红线,红线一端绑有十二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红纸片,纸片上朱笔圈点的人名乃妃色十四楼中十二位香消玉损的娼门女子。经本官查明,此人于失踪当晚在西山普度寺中与鬼配过冥婚,被其所害的十二个鬼妻索命勾魂,以死偿了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