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的排场热闹着,头一顶花轿拐出山道口,后面又一颠一颠地跟来一顶款式一模一样的火红花轿,八个青衣小帽的轿夫抬着两顶花轿绕进了野林子,后面又追来了四个青衣小帽的轿夫,膀子上齐力抬来第三顶大红花轿……司马流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指着停入林中的三顶花轿问那斗篷人:“贵府有几位小姐?”
斗篷人道:“您自个数数。”
片刻工夫,山道口又拐出一顶大红花轿,后面再追来一顶,一顶顶花轿颠上山来,瞧得人应接不暇。司马流风从一数起,数到六时,嘴巴里已能塞进几个鸡蛋,数到九时,眼睛都瞪大了,数到十二,心头却是“咯噔”一下,他偏了脸瞪着隐身墙角的斗篷人问:“十二个?”这数字今儿个总与他犯冲,似乎……不大吉利哪!
斗篷人却问:“公子嫌少了?”
司马流风眉梢儿撩带春风,一笑,桃色满面,“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斗篷人答得更妙:“您嫌少,不如拿我再凑个数?”
司马流风瞅瞅那人稍稍露在斗篷底下的一双布鞋,那脚板儿忒大,分明是男人穿的鞋子,他立即把脸偏了回去,瞧准了抬入林中的十二顶花轿,打个哈哈:“十二足矣、足矣!”
“既已足矣,请公子踢了轿,迎娶我家小姐入门去!”斗篷人趁热打铁。
司马流风“啊”了一声,“迎娶?”
一无媒妁之言,二无两情相悦,主人家半夜里猴急猴急地拐人上门当女婿,莫非这家小姐们都有些问题,以至于找不到婆家,这才拐个倒霉蛋来扎堆儿一嫁了事?
第三章夜半古刹惊魂(2)
“你家小姐当真貌若天仙?”
“当真!”
“确实身无残疾、安康无恙?”
“确实!”
“果然适逢妙龄尚无婚配?”
“果然!”
“的确神志清醒、智力健全?”
“的确!”
司马流风竖起一根手指,“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斗篷人洗耳恭听。
“你家小姐可是头一回出嫁?”
套上脚的若是旁人丢过的小鞋,勒歪了脚板儿,可怎生走出门来见人?
斗篷人一笑,答:“春笋儿抽芽,准让您头一口尝鲜!”
“哦”了一声,司马流风咂咂嘴,拎了灯盏,步态轻飘地走至林中空地上停来的一溜儿花轿前,脚尖儿蠢蠢欲动,却还与人客套一句:“那我……这就来踢轿?”
斗篷人一迭声地催促:“您甭客气,赶紧踢!用力踢!可别踢漏了一顶!”
“开了轿,迎不到称心如意的美娘子,主人家可要速速送客下山。”
“开了轿,包君满意!”
二人这一番对话当真是绝了!这一个不问主人家操办婚事因何如此唐突、草率,那一个也不说明原由,只料准了自诩风流的流风公子断然不会错过这等飞来艳福,句句投其所好,整一个哄鬼上岸的奸商!
两个巴掌一拍即响!
司马流风撩开衣衫下摆,一脚踢向轿子,“砰”的一声,一溜儿并排停放的花轿挨个儿震动几下,门帘子抖一抖,十二顶花轿里头骨碌骨碌滚出一物,圆不溜丢、黑糊糊的,一个接一个滚落在地面,乍一看,地上如同滚溜着十二颗圆圆的脑袋,挨到石头一碰一个响儿!
冷不丁踢出这么些个满地滚溜的脑袋似的玩意,司马流风眼前猛然浮现了知府衙门里、妃色十四楼中所见的一幕幕血色场景,十二盆美人花卉……十二颗美人头颅……十二具泡在浴桶中的残躯……眼前浮动的一幅幅画面如挥之不去的梦魇。他闭了闭眼,踉跄后退几步,脚跟子猝然磕碰到滚溜在地上的东西,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凝神细看,圆圆的滚在地上的东西哪里是人脑袋,分明是十二个酒坛子!捡了一个捧在手里,拔了瓶塞,一阵醇浓的酒香扑鼻而来,花轿里滚落出来的,竟是满满十二坛子的女儿红!
“我家小姐让公子先饮了十二瓶美酒,才肯出轿与您相见!”斗篷人瓮声瓮气地道。
新娘子不愿下轿,想了法儿地为难“新郎”,十二坛烈酒摆在面前,司马流风闻得酒香,霍然扫净心中阴霾,展颜一笑,仰起颈子,第一坛酒一饮而下,颊腮旋开两粒酒窝,盈满笑缕,“这酒倒是有些年份了,味儿却不呛口,反倒有一丝……蜂蜜的腥辣味!”
“不错!”斗篷人闷声发笑,“这酒掺了些佳料,与酒家卖的女儿红有些不同,我家小姐给它取了个别名,叫红、颜、笑!”
“红颜笑?”饮下两坛酒,打开第三个酒坛子,酒水表面浮的一片胭脂粉色,犹如美人那盈盈笑靥,已然醉人!畅饮入喉,酒劲儿晕晕地升上来,玉颊染了一片酡色,眸漾笑波,更是风流韵致!“博红颜一笑,醉一场又有何妨?”平素在花间品酒的风流儿郎当真练得好酒量,一坛接一坛的酒痛饮而下,步态更是轻飘,从第一顶花轿飘飘然走至第十二顶花轿,手中的酒坛子已换过十二个,坛中酒水也已点滴不剩,他扶着供人抬花轿的横杠,用空了的酒坛子敲一敲轿子门框,笑唤:“诸位小娘子,快快出轿来与我醉卧今宵!”
“公子醉了。”隐身墙角的斗篷人直到此刻才走上前来,伸手去扶有些醉态的人儿,右手挽臂一扶,左手却猛然一拍,司马流风随手挂在轿子横杠上的那盏琉璃宫灯被拍落下去,“喀”的一声脆响,琉璃灯罩碎了一地,灯罩内的光焰“噗”地熄灭,灯心散出一缕青烟,袅袅烟丝渐熏人眼,司马流风只觉头晕目眩,视野模糊不清,单手扶额闭了闭眼,再看前方,雾气渐渐弥漫在眼前,朦胧里,却见十二顶花轿缓缓敞开了轿门帘。
此刻,木偶般僵着身子肃立轿旁的轿夫们已掀开轿门帘,十二顶大红花轿里赫然摆着十二个冥纸、竹片扎成的纸人儿,穿一身涂血般猩红的冥衣,头上蒙了红盖头,手中还挽了纸扎的喜花,轿夫们从轿中扶出那些冥衣纸人儿,一个挨一个地从司马流风面前走过。
司马流风半眯着眼,看花轿掀了门帘迎出一个个冥纸扎的“新娘”,却无半点骇然震愣之态,透过眼前弥漫的雾障,他仿佛看到了不可名状的美妙事物,笑容可掬地指着一个个打面前经过的“新娘”,居然赞不绝口:“诸位小娘子果然貌若天仙,今夜不虚此行哪!世人若知我娶的娘子个个如天仙下凡,真正羡煞人!”
“择日不如撞日,公子快些牵了红绳与我家小姐拜堂成亲吧!”斗篷人低头扶着有些神志不清的“新郎”往破庙里头走。
失了门面的古刹如张开噬人之口的一只怪兽,司马流风打个趔趄,冲跌进去。一张雾网悄然张开,庙里景致有了惊人的变化,抬眼已看不到断垣残壁、碎石瓦砾,四周白茫茫一片,雾锁视野,模索着往里走了几步,前方亮起两点橘红烛光。白茫茫的雾帐中骤然燃亮的两支红烛,尤显诡异!
红烛搁在一张罩了白布的桌面上,桌子后方两幅白白的帷幔如幽灵般飘荡在梁柱左右两侧,中间一堵白色墙面贴了红纸剪的一个大大的“喜”字。蜡烛不停流淌着烛泪,橘红光焰投在墙面大红“喜”字上,刺目的红,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烛台前,十二个冥衣新娘一字排开,喜堂里空荡荡的,那些面容呆板、行动僵滞有如木偶的轿夫如同瞬间蒸发了一般,全都不见了踪影,余下的只有那望之不穿、无穷无尽的茫茫雾障。天地昏昏,唯独“扎纸新娘”涂血般的十二件冥衣在摇曳光焰下织成一片凄厉惊魂的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