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宰相党逼迫当今天子与忠臣反戈的一幕情形似乎又在重演,东方天宝今日却不像当年那般沉默,虽由着如兖指了自个的鼻子数落些莫须有的罪名,他却放声一笑,笑得似癫似狂,“本官来迟些又如何?皇上捺得住性子等下去,你却耐不住性子了?赶着投胎也没这等急法!”
如兖脸色一变,万万不曾料到这人今日竟真个与他狂到了底!是借酒壮了胆色,还是有恃无恐?与三年前不同的是,眼下他确实看不穿此人的心思,一时竟有些犹豫了。
神龙天子看了看宰相闪烁不定的眼神,微微一笑,从摆满了琼浆佳肴、瓜果糕点的花梨长桌上挑来一个苹果,搁手里头抛接几下,和颜悦色地与臣子们商量着:“今日东门竞技,要罚也得罚些能让在场众将士长长见识的技艺绝活。这样吧,朕来顶着这苹果,无忧若能在三丈开外准确无误地射中朕顶在头上的这颗小小的苹果,醉酒迟来之事就此作罢,国丈与无忧各自领出人选上场竞技,如何?”说着,缓缓抬手,作势欲把苹果往自个头上顶。
彩棚里坐着的大臣们面色各异,只有少数几个失声惊呼,随侍太监们惶惶跪下劝阻,围在校场四周的众将士见状,却把视线转向宰相,看情形,禁军竟是依着宰相的脸色行事,宰相没有任何指示,他们便不敢妄动。
如兖目光微闪,居然躬身答:“臣谨遵皇上之意!”皇上自个愿冒这个险,他只须在旁推波助澜,看那死对头一只残手如何开得了弓,即便拉开了弓,若是伤了皇上,他便以护驾为由当场射杀此人!若是未伤及皇上,这癫狂之徒敢向皇上头戴的皇冠出箭,也可治他一个忤逆犯上、意图弑君的罪名,将他斩首示众!
城府极深、心肠阴狠的国丈算盘打得够精,眼看皇上真个把苹果顶到了皇冠上,营帐那边却猛然冲出一人,大声喊:“且慢!”
众人讶然转头往校场边沿搭的营帐那边望去,只见两名士兵正反剪了一个女子的双手,欲将她拖回营帐中,却被那女子奋力睁月兑了牵制禁锢,一路大声叫喊着,提了裙摆疾步奔来。奔得近些,众人这才看清来的竟是皇后娘娘!神龙天子立刻端出惊愕之态,急问:“皇后何事惊慌?”
如意奔入彩棚,看了父亲一眼。如兖见女儿月兑困而出,心知不妙,刻意粗着嗓子咳嗽一声,背对皇上瞪她一眼,眼神暴戾如一头被激怒的凶兽!
如意装作没有看见父亲警告的眼神,徐徐移开视线,略微瞄过那个浑身带了酒味、仅仅是站着身子却有些晃摆的人儿,他那苍白的脸颊被烈酒熏上一抹酡红之色,笑眯的眸子深处隐着一份痛楚,到了此时,他还是那般坚忍不屈!
似是不经意的一眼,她却是用心在默默地看他,懂了他隐在笑容背后的痛楚,她的心也一阵阵地刺痛,努力平缓了气息,她将蝴蝶般扑闪于额头的发缕轻轻一挽,雍容而端庄地往前走,稳稳地走到皇上面前,盈盈施礼,柔声道:“皇上乃万金之躯,不能有丝毫闪失!这小小的苹果,还是让臣妾来顶着!”说着,缓缓平举了双手。
神龙天子看了看宰相阴晴不定的脸色,又瞅了瞅无忧异常沉默的表情,闭目想了想,睁开眼时温和的笑容一成不变,当真取下顶于皇冠上的那只苹果,轻轻搁入皇后平举上来的手中,关切地叮咛:“小心,顶稳它!”
如意默默点头,双手捧了那颗小小的苹果,一步步往彩棚外面那片空地上走,走出三丈远,转回身来面向彩棚里的人,徐徐举高手中的苹果,稳稳顶在了戴着凤冠的发髻上。目注棚中那个身穿县令袍服的人儿,她的眸中一片涟漪,缓缓波荡,包含着深如海水的情感与智慧,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他!
东方天宝见她来时就变得异常的沉默,此刻隔了三丈远,猝然看到伊人那样的眼神,他怔了一下,相隔的距离似乎太远了,已然分辨不清那是不是一种错觉,但,哪怕只是错觉,也能乱了他的心绪!一旁已有将士呈来一柄弯弓、一支利箭,他却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远处,浑然不觉旁人异样的神色。校场另一端却有人放声疾呼:“皇上,人镜大人的右手腕骨月兑臼,伤势未愈,这一箭还是换我来射吧!”
神龙天子闻声望去,却见无忧领来的六个布衣被禁军圈挡在校场北面,挣月兑不了包围圈,其中一人正冲着这个方向挥舞双手,跳脚叫嚷,那人似乎是刑部尚书布大人的公子布射!天子瞥了坐于彩棚中的那位布大人一眼,这个人也是宰相党的一员,此刻见自个儿子站到了宰相死对头的阵营里去,脸色已然十分难看,拢在宽袖中的双手微微向相爷拱了拱,万分歉疚地赔了礼。这厮眼中只有宰相,浑然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神龙天子猝然举起花梨长桌上一盏斟满了琼浆玉液的青铜酒爵,似想灌一口烈酒压抑心头怒火,酒盏举到唇边却又放了下去,满桌的佳肴美酒,他点滴不沾,只是笑道:“无忧伤了腕骨?为何不早说?也罢,今日就让朕见识一下布家之子的箭术……”
“皇上!”刑部尚书匆忙起身推拒,“犬子贪玩骄纵,不学无术,闲时虽会拉拉弓,但那一点雕虫小技如何能登上大雅之堂!还是请东方大人亲力亲为,免得皇后娘娘有个闪失,小儿也担待不起!”
话说到一半就遭臣子当面顶撞,那语气还十分强硬,神龙天子胸口一股怒火往上冲,暗自握紧酒爵,双唇翕张,尚未说出话来,却见无忧已默然接了弓箭,款步走出彩棚。
棒了三丈远的距离,站定,东方天宝左手举起弓,右手往弦上搭箭,耳畔听得在旁监视他一举一动的那名将士低低噫了一声,他的唇边勾了一抹淡笑,旁人知他右手经脉半残,铁定以左手拉弦开弓,却不知以颤得不能自控的右手举弓会失了准头,一旦伤了她……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排除杂念,而后猛地睁眼凝眸远望,盯准目标!
如意见他以右手搭箭上弦,暗自一惊:他的手已不能再受力了,勉强开弓,轻则损筋重则断骨,断骨……那会有多痛!天宝,那些痛你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一个人背负太重的情感、太重的使命,一旦到了极限,绷紧的弦会断!弦会……断!视线模糊了,心口拧得酸痛,泪已盈眶!穿过泪水看那人儿,朦朦胧胧,宛如梦中罗裳雾中烟、流水浮萍镜里花,俱是成空,俱是无缘!
他盯准的是她头上顶的苹果,看不到的,是她眼中的泪,他与她错过了太多,此时此刻,她的心声仍无法传到他心中,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的痛悔,一生的孤独……
……如意……
心中默念伊人的名字,他猝然眯紧双眸,眸中透出一点钻石般纯净的亮芒,左手稳稳持住杯柄,搭箭上弦的右手使上力一点点张开弓弦,腕骨锐痛,手指剧颤,他拢指攥紧拳头,咬紧下唇使出全力猛力一拉,弓弦已张成望月状,咬破的唇瓣血渍涔涔,斑斑湿襟。
猩红刺目,如意痛心地闭上眼。
场内死一般的沉寂,猝然,弹弦之声骤起,利箭离弦激射,于空中化作一抹白光,凛冽的劲风迎面而来,吹落如意眼角沁出的泪珠,两行清泪沿双颊淌下,沾唇却是一点甘苦,腮边两粒秀美的酒窝深深一旋,小巧的樱唇泛开带泪的笑,辛酸苦楚融为一炉,烧成灰烬,唇边的笑亦如轻烟袅袅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