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道:“直到因为那个马贩的一句无心话,你到了岳州,才知道一切都是君思所为?”
梅影突地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送你回去,你以为君思死了,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睡觉,那时侯你跟我说你想了许多事,心里清楚了许多。后来,你来跟我告辞,又说,等报了仇你也就不想活了。当时我还以为是因为君思死了,你报了仇,也就对世间没有留恋了。其实不是。你早就知道是君思做的了,对不对?你第一次听到关城这个名字就已经知道他是君思了,对么?”
韦、苏二人皆是一怔,吴钩已颔首道:“不错。我早就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钩叹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刚一听到他的死讯,我觉得自己好象也跟着他死了,我不知道手在哪,腿在哪,说不出话,也听不到声音。但慢慢的,心上却越来越明白。我们一族多少年来隐居山林,从前那些仇家早化了白骨,又哪来的仇家上门寻仇?若说是为了抢夺刀法,自然也说得过去,但这世上有几人知道刀客家族,有几人知道刀谱,又有几人能有机会在我们师徒的饭菜里下毒?我们师徒三人,师父死了,我逃得一条性命,而君思只留下一块玉,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等我回去,不但找不到刀谱,就连这个箱子也不见了,那时侯我就明白了……君思、关城!必城、君思!!他瞒得我好苦!”
默然许久,韦长歌道:“十二年的迷团,如今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苏妄言正怅怅点头,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这些年你究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几乎翻遍了天下每一个角落还是找不到你?”
吴钩忽而微笑,淡淡道:“苏公子胆色过人,阿渝的刀法其实也很不错的。”
苏妄言一怔,“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原来你也在?!”
“这十二年我就住在以前那屋子里,你来找老七的时候,我一直就站在窗外听你们说话。”
“那,老七说没有你的消息原来是骗我的?!”
韦长歌突然一笑,道:“果然,我就觉得奇怪——老族长和君思都不在了,如果不是你,阿渝又能从哪儿学到刀法?”
“阿渝是个好孩子,不过资质有限,我这身本事他最多只能学到六七成,不知道将来他的徒弟能不能学到他的六七成?这套刀法还是注定要失传了……”
“失传?”
“刀谱已经毁了,这刀法从我这一代开始怕也只能口耳相传了。”
几人都一时愕然。
梅影小声重复着:“毁了……”
吴钩冷哼一声,慨然道:“它有什么用?为了它,师父死了,小思死了,我虽然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它究竟有什么用?害了多少人?还有无恙……”
无恙肩膀猛的一震,甩开云中的手,缓缓迈前两步,哑着嗓子道:“不错,还有我。”
无恙道:“你杀我爹,算是他负你,但我娘、我妹妹、我外公一家,他们做错了什么?!这上上下下两百多条人命又做错了什么?他们何其无辜!你杀他们又是为什么?!”
吴钩闻言一窒,许久,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笑完了,朗声道:“无恙,你不必说了。我放了你,就知道会有今天。你要报仇,我无话可说,是我欠你的……”闭上眼睛负手而立。
无恙双手不住颤抖,道:“好!好!我等这一天已经十二年了!”
话音未落,已反手拔出匕首直刺向他心口。
“慢着!”
梅影尖声叫道,急奔两步,拉住他手,颤声道:“无恙,你且听我几句话——这些年来,我待你怎样?”
无恙深深看她一眼,低头道:“姑姑待我犹如己出。”
梅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虽骗了你,但也养大了你,我骗你,是情非得已,我照顾你、教导你成人却是尽心尽力,我爱你怜你也是一片真心……念在我这十年辛劳,也念在我们母子一场的情分,你就放过他……好不好?”
无恙霍地抬起头来,大声道:“不行!”
梅影的声音里已半是哭腔,紧紧抓住他衣袖道:“我这样求你你也不肯么?”
无恙默然片刻,牵了下嘴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您的养育大恩,无恙来生自当结草衔环!”
吴钩坦坦荡荡地一笑:“妹子,这是我和无恙的事,你不要管了。”
他声音虽低,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梅影刷白了脸,双手一软,松开无恙,月兑力似的倒退两步。她一双妙目早已哭得红了,此时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吴钩,那种绝望,倒让看的人都不忍了。仿佛过了一世那么长,她低声道:“无恙,你真不肯应我这一次?”
无恙默然不答。
“……他不在,我也就活不了啦……”梅影伸出手,轻轻抚模过无恙的脸,凄然一笑,轻叹道:“我们的情分也就到此了……孩子,一场母子,你愿不愿意最后陪我喝一杯?”
无恙心头一酸,轻轻点头。
梅影眼中泪光一闪,转向吴钩,柔声道:“大哥,这一杯,你也陪妹子一起喝了吧?”
吴钩含笑颔首。
梅影转身走到门前唤来明月嘱咐了两句,明月应声去了,一时端来几杯斟得满满的酒。梅影端起托盘,袅袅娜娜走过去,一杯递给无恙,一杯递给吴钩,将剩下几杯分给了韦苏二人和云中,自己拿了剩下的一杯。灿然笑道:“韦堡主,苏公子,这段陈年旧事今天总算是了结了,就请你们二位作个见证吧!无恙、大哥,这一杯我先喝了……”
她一语完了,各人都默默将手中的酒饮尽了。
韦长歌见她神色凄楚,面上却强自带笑,也不由悱恻,倒恨不得她能狠狠痛哭一场。正出神,身边的苏妄言身形猛地一晃,韦长歌一惊,忙伸手将他拉过来抱在怀里,苏妄言靠在他肩上喘息着,身体却仍然往下滑去。韦长歌还想扶住他,自己的四肢竟也陡地乏力起来,手里的酒杯登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韦长歌再没想到,以自己和苏妄言二人的修为竟会在不知不觉间中了道儿,不由暗叫不好。
旁边无恙也早顺着凳子滑坐到了地上。
吴钩惊叫道:“无恙!”脚下也趔趄了一下。
梅影走过来,轻轻将吴钩扶到一边坐下,悠悠开口:“大哥,别担心……你先歇歇吧……”
变故陡生,无恙心头大乱,仓皇环顾,只见云中独自站在一旁。他叫了声“云中”,挣扎着伸出手想将他拉到身后,却忽地眼前一昏。无恙甩了甩头,再睁开眼,眼前已是一片鲜红——红得像凝结了的血块,死沉、诡谲、暗含杀机。无恙猛地打了个寒颤,那片恶红,正是每天出现在噩梦里的人影。刹那间,他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发抖。
恍惚中,只听有人在他耳边不断柔声问着:“孩子,你说说,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随着话声,那片红色越来越近,越来越厚重,眼看就要铺天盖地地直压下来。恐惧愈来愈甚,仿佛被蛊惑般,他喃喃地说出了那两个字——
“红衣……是红衣……”
红衣。
眼前的恶红陡地幻化成一个虚虚实实的人影,冲着他狰狞地一笑。
无恙一个气息不稳,“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吴钩大急,大声道:“无恙,你怎么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韦长歌也是一惊,和苏妄言连声叫着无恙的名字。无恙却好象没听见他们的叫声,死死盯着一幅红色的幔帐,神色惶惑,目光涣散,口唇微动,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吴钩更加着急,挣扎着要上前查看,却是手足无力难以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