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长身立在门口,扫视了一圈,大步走进来。依然顺手把门带上了。众人眼前这才清楚起来。那人身材高大,眉目就如用刀刻成一般,极是分明,四十多岁年纪,轩轩朗朗,一身的磊落。
梅影略一怔,向前急奔两步,颤声叫道:“大哥!”
她脸上喜忧参半,心中亦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变乱之后终于重逢,悲的是他竟自己现身,多年来的辛苦隐瞒全都付诸东流——她只叫了这一声,所有人便都已知道了那男子的身份。
那人进门之后,一双眼睛只盯在无恙身上,喃喃道:“你长大了……你倒不像他……”
那语气倒像是有些失落。
梅影关心心切,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大哥!”
吴钩听见梅影的唤声,肩头一震,犹如大梦初醒,慢慢回过头,凝眸看了她许久,黯然道:“好妹子,苦了你了!我托你的事,你都做得很好……你让做大哥的怎么谢你才好?!”
梅影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堵在心上,眼圈一红,眼泪已刷刷地流下来。
突听得“啪”的一声响,众人一齐回头,却见先前无恙坐的那把竹椅一边的扶手已断了。无恙两眼瞪到几乎淌血,瞬也不瞬地盯着吴钩。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十二年来天涯海角种种艰辛都在刹那之间飞快地掠过,找了多年的仇人就在眼前,二百三十七条人命的血海深便只在这一步之间!一时间,心头动荡不已,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发颤,每一根手指都重似千钧。
他眼中泪花四迸,把一口牙咬得格格作响,好不容易能开口了,却不知该说什么。
终于一字一字,恨恨道:“为什么?”
吴钩却不答话,四下看了看,走过一旁拿起那个小箱子,摩挲着,半晌道:“这东西原来还在。”他叹了口气,向无恙道:“你知道这箱子的来历么?”不等无恙说话,已自己接着道:“这东西,是我用五十记耳光换回来的。”
无恙嘴唇掀动,却没有说话。
吴钩道:“我十二岁那年,在襄樊城里遇到一群纨绔子弟在追打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那少年年纪不大,倒傲气得很,被打得浑身是伤也不肯求饶。是我想办法赶走了那些人,救了他。那少年就是你父亲——他本不叫关城,他叫君思,是名门之后,祖上代代世宦,是诗礼相传的人家。后来遭人陷害,一夜间家破人亡,他也就此流落街头。我和君思年纪相仿,一见如故,很快就要好起来——那会儿,我们不过是两个无倚无靠的小叫花子,就是哪天死在路边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真心怜惜对方的,也就只有彼此了。他年纪和我一般大,我却觉得他比我小两个月,我是该好好照顾他的。他喜欢的东西,我总是费尽心思去弄来;他被人打骂,被人欺负,我就挡在他前面。我知道他想读书,后来等我们年纪稍大点的时候,我就带着他去求书院的先生,帮书院做工来顶他的学费。他读书的时候,我就在后院里挑水、砍柴……虽然辛苦,但只要听到他读书的声音,我就说不出的高兴……”
吴钩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时候,我总是一心一意要叫他开心……我们认识了没多久,有一天,他不经意在当铺里看到了这个箱子,回来就郁郁寡欢——这箱子,原是君家的旧物——那时侯,我还是一个小叫花子,没有钱买给他,只好偷偷去求当铺的老板。那老板正在赶我,一个丫头抱着个一岁大小的孩子出来了,那孩子本来是在哭的,看见我被他踢打就笑了起来。那老板见了便说:‘原来孩子喜欢看人挨打,好,反正这东西也不值钱,你挨我五十个耳光,我就把这破箱子给你。’”
他微微一住,淡淡道:“五十个耳光打完,他手也酸了,我的脸也肿了,那孩子却是早就睡着了。”
众人先前已经听他说过东西是挨了五十个耳光换回来的,但听他亲口说完这一段经历,却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许久都没人出声。
一片寂静中,韦长歌想起与苏妄言的一些旧事来,本来是全无关联,不知怎的竟都纷纷涌上来。不着痕迹地扫过去,苏妄言站在他身旁,却是神色依旧。
梅影怔怔望着地面,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想,只有眼泪仍是不断落下。
“把箱子给他的时候,脸肿得说不出话来,钻心的疼。他先是笑,接着就哭,问我:‘疼吗?’他的手模在我脸上,冰冰凉凉的,我忍不住就也哭了。”
“我自小被人打骂惯了的,但那还是我第一次哭……”吴钩微涩地笑了笑,右手在箱盖上轻扣,向无恙道:“——就是这个箱子。那以后,不管去哪里,小思就总是带着它,就连带走刀谱也是用它。”
“刀谱?”
无恙忍不住发问,再看其他人也都是满脸迷惑之色。
吴钩凛然的面孔蓦地浮上一抹伤痛之色,道:“不错,刀谱!韦堡主、苏公子,你们二位也是学武之人,应该能明白,同是天下第一的武学,学的人不同,发挥的威力也就相差甚远。这是因为天资有别,各人的领悟有高下之分。当年族中的先辈高手特地留下这部刀谱,就是怕有哪一代子孙资质平庸而使刀法中的精妙处失传——百年来,是它保我一族平安,但也是为了它,小思才犯下大错!”
“啊,君思弑师原来是为了……”苏妄言说到一半,猛地顿住,转头看向无恙。
无恙脸色苍白,茫然伫立,似是无法接受父亲原来作过这许多不堪之事,半晌方道:“你是说我爹他……”
苏妄言略感尴尬,忙拉了拉韦长歌的衣袖。韦长歌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苦笑道:“前辈,我们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还是请您从头讲起吧。”
吴钩沉沉一笑,语气中尽是缅怀之意:“还是那天晚上,我和他都睡不着,小思突然问我‘我们会不会一辈子都只能这么任人欺侮?’我正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却对我说‘我心里有两件要做的事。第一件,我要手刃仇人报我家破人亡之仇,不过,我家的仇人位高权重,起居出游都守卫森严,这一件大约是不成了。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也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对我了,所以第二件事,我要你过得好,我要你再也不用为我受委屈——这一件我是一定要做到的。’——他这句话,我记了半生……——我那时没有答他,但心里便已经有了决定了。”
“所以你在族人和长老面前一力承担,求你师父传他刀法?”
“他念念不忘就是报仇,我自然要帮他了了心事。”
苏妄言恍然道:“怪不得老七说你把下山的机会让给了他,原来也是为了让他能回中原找仇人报仇。那几年后他受了伤回来,是没能报得了仇?但是你明明能用这套刀法立毙君思、连伐远这样的高手,君思又怎么会报不了仇,还受了重伤?”
吴钩叹道:“不错,‘明明是天下无双的刀法,为什么我会报不了仇?’——那一年里,小思也是这么问我的……他却不知道,族里的规矩,刀法的传人只能有一个,永不能外传。师父破例教他刀法已经是犯了族规,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师父始终没有把刀法中的杀招传给小思,还逼着我起誓也永远不把我学到的教给他。现在想起来,小思大概是从那次回来便起了疑心吧?他第二次离开,只过了几个月就回来了。他说他守了许久,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杀了仇人。他说,他这次回来了就再也不走了,他要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他停下来,目光悠远,太息似地缓缓道:“长相厮守——那么多年,他说过许多次了,但每次听他亲口说出来,我还是那么高兴,我还以为他这次是真的不会走了……我却不知道,他回来,其实不是为了我——那半年里,他暗暗留心,查清了师父收藏刀谱的地方,接着就在饭菜里下毒,等我们毒性发作昏迷之后就杀了师父,把我扔下山崖,又把自己的玉佩留在崖边,让族人以为他也死了,自己就拿了刀谱改名换姓远遁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