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国维听得整颗心都绞痛起来,觉得那根刺进蓝彦头部的碎片,同时也刺进了他的心,血淋淋的、硬生生地斩断蓝彦和他在这世上的牵连。
经纪人缓了一口气,语带哽咽地继续说道:“赛会立刻出示了红旗,医务人员把蓝彦移出驾驶座,用直升机把她送到医院,医院随后发布蓝彦的死讯,但场边的医务人员说,实际上,蓝彦在到医院之前,就已经没有心跳了。”
身为一个医生,叶国维遇到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但直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才了解到那有多让人痛不欲生。此刻,他像亲自定了一遭,在千百里外的医院,亲耳听到蓝彦被宣告死亡。
谁能告诉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惩罚?
在崩溃的临界点想寻找支撑的力量,叶国维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为什么会这样?”他问,声音抖得更厉害了,静肃的空气中,甚至能清楚的听到他牙齿打颤时所发出的嘎吱声。
蓝彦的经纪人擦了擦眼泪说:“真正的原因,要等义大利当局的报告出来才会知道,不过他们在开赛十分钟后,场上曾经发生很严重的碰撞,有人猜测蓝彦可能因此辗到散落的碎片,才会发生意外,但一切还是要等调查结果出炉后才能确定。”
知道事情的所有经过后,叶国维只感到浓浓的懊悔和悲哀,他懊悔当日不够坚持,明知道赛车就是和自己搏命,他仍尊重蓝彦的选择,然而他的让步,最终却换来了她以这种方式和他说再见;更教他悲哀的是,留不住她后,连送她最后这一程,他也无法做到。他一生和蓝彦如此亲,到头来的结局却仓促得教人心碎。
“她走的时候痛吗?”叶国维这时突然问,嘴唇仍不住地颤抖着,声音却很轻、很轻。
“他们说她当场就走了……我宁愿事情就像他们说的那样,那么即使蓝彦真的感到了痛苦,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经纪人说。
他听着鼻头已酸,于是闭起眼,试图压抑欲涌的眼泪。
经纪人看着他有些不忍,尽避自己也难过着,仍试着说些安慰的话。
“叶先生,发生这种事,大家都很难受,但不管怎么样,我相信像蓝彦这样的人,是不希望看到你为她难过的……毕竟她所做的,是她最喜欢的事。”
“所以她就有权利说走就定?”他怕是再也忍不住眼泪了。
“叶先生--”经纪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像再说什么都是多余、都是残忍的。
他们再度陷入一片沉默,然后经纪人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仔细一看,那其实是一个戒指,却被人用细细的银炼串了起来。
“叶先生,”叶国维被他的声音拉回了视线,随即定在他手上拿的东西,他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蓝彦在事发当时戴在身上的,我想应该把它交还给你。”经纪人说完,便把它递给叶国维。
叶国维接过它,眼眶马上就红了,这是他在机场送蓝彦时,向她求婚用的戒指。当时的他,不敢马上听蓝彦的回答,还故意将她考虑的时效拉长,他告诉她,当他们再次相见时,如果她答应他的求婚,就戴上他送的戒指,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次在机场的送别,竟会成了永别。
人的渺小,就在于他无法抵抗生命里每一次的不可预知,就像他从来就无法阻挡命运把蓝彦带到他身边,又把她从他身边给带走。
强忍许久的眼泪在此刻几乎夺眶而出,他颤抖着声音问道:“她在事发时戴着?”
“嗯。到医院进行急救时,他们才把它拆下,转交给我。”
听到这,叶国维再也忍不住了,他双手掩面,终于哭出声来。
--这就是妳的答案吗?蓝彦,妳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为什么?
他在内心大声哭喊着。蓝彦在生命终结前,告诉他,她愿意作他的妻子,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点恩惠吗?她终于听到他内心深处的渴求了吗?
但她怎么会以为他有这么大方、这么容易满足、这么坚强……
叶国维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大力吸了一口气,慢慢放下手,睁开眼的同时,泪意已散去,心已死。
猜到那个戒指应该对叶国维有很深的意义,蓝彦的经纪人便由着他去宣泄内心的激动,在他平复情绪后才接着说:“蓝彦在欧洲很受欢迎的,出殡那天,很多她的车迷都来送她。”
“那天,天气好吗?”叶国维问,声音很轻很轻。
“很好,一点云都没有。”
“那就好,她不喜欢阴雨天。”他记得蓝彦说过,她喜欢大晴天,愈晴朗愈好,他笑她说那是因为异性相吸的原理,她才会欣羡她本质上所缺乏的东西。
医院的广播此刻突然响起,蓝彦的经纪人看了一下表,起身向叶国维道别,“叶先生,我想应该对你交代的事就这些了。”接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蓝彦对我而言是很特别的,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说完,便准备要离开。
在他扭开门把时,叶国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蓝彦的事,谢谢你。”
经纪人摇了摇头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叶国维看着他,倏地,神色一变,目光转为沉痛,“但我不会去看她的。她曾经跟我说过,赛车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车手永远不会死在赛道上,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说到最后,语调轻得像在喃喃自语,“我没办法原谅她对我的欺骗,所以我永远不会去看她。”
送走蓝彦的经纪人后,叶国维没再流一滴眼泪,他开着车往滨海公路去。午夜的公路上,人、车稀少,只听见呼啸的风声和海边的浪涛声,黑夜里,像极了一阵又一阵的哭号声。他突然把心一横,油门跟着踩到底,时速表上的针破了一百,一百五,整个车身像要飘起来似,乘着风追逐速度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像走在钢索上,在只要一个差错就是车毁人亡的边缘,品尝刺激的快感。
是这样吗?蓝彦。
突然,一阵刺眼的光芒从前方射来,他脑中没有任何减速的念头,索性就这样,不顾一切,就算伤了旁人也在所不惜行吗?他开始想着,在死亡前一刻划过蓝彦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是他吗?又或者正如她的经纪人所说的,她做的是她自己最喜欢的事,所以纵然是面对这样严重的意外,她也能欢欣拥抱这样的代价?那他和她到底是不同的,因为即使在这一刻,他也还是做不到像她那样潇洒得近乎狠心!
于是他大力踩了煞车,避开来向的车子,跟着整个车身打滑,冲进路旁的砂石堆里,前额猛力撞上方向盘的上缘,血缓缓流下,流过他的嘴唇,咸咸涩涩的。突然,一个东西从他口袋里滑落,他捡了起来,那是他在机场向蓝彦求婚用的戒指,在蓝彦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紧紧贴在她胸口,如今重回他的手,在寂寥的黑夜里独自散发着亮光,他握住它,愈握愈紧,彷佛只要将它嵌进他的掌心,他就能感受到蓝彦也在他的体内,呼吸着他的呼吸,心跳着他的心跳。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全身都痛了起来,胃跟着一阵痉挛,抽痛蔓延到他的胸口,像有东西在那翻搅,他连忙打开车门,开始干呕了起来,试着把从刚才就一直梗在他喉头里的东西全呕出来,然后,一切就像突然找到宣泄的出口般,他终于彻底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