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回首,便看见了灰衣僧人平静端坐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神情。
灰衣僧人合什轻叹道:“佛祖说过,‘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而你,心中无魔,何惧窗外有魔?”忘尘心中一动,他本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听到此话,已能明白了灰衣僧人的意思,他低头叹道:“是弟子修为不够,没有做到师傅所说的‘心如止水’……”灰衣僧人轻轻扬手打断他的话,淡淡道:“不是你不够用心,也不是你修为不够,而是你的心本就不在这里,人也终究不属于这里……树欲静,而风不止,王爷,你的心已经乱了……”忘尘大惊,当初这个法号是师傅为自己取的,是希望他能够忘却前尘伤心旧事,可如今,师傅却改称自己为王爷,难道……自己真的连佛门也难容了么?
当他转过身来坐于蒲团之上,念念的心仿佛都跳乱了,她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可为什么,他苍白的脸色,悲伤的眼神,绝望的表情,却无由来地灼痛了她的心,让她忍不住轻呼出了声。下一秒,聂临风的手便捂上了她的嘴,并以飞快的速度将她带离了大殿。塞外疾劲的寒风仿佛小刀般在将她的脸划得生疼,耳边呼呼的风声隆隆作响,却都不如她心中的的震撼!终于奔出了十几里,在一片树林间,聂临风才缓下了速度。
“为什么非要带我到这里来,又为什么这么急急的拖着我走?”念念平复着自己几乎要窒息的呼吸,望向聂临风。聂临风转过脸:“你知道他是谁么?”
“他是谁?”念念一怔,摇头,却无法将刚刚所见到的一切摇出脑海,这名字仿佛早已刻在了她的心底一般,她不由得月兑口而出,“他――应该就是你们口中的宁王爷朱朝夕了吧?”聂临风叹道:“你总算还不是太笨……这也正是我要带你来的原因,你应该看到这些年来他过得并不好……”他……出家了?念念依然陷入刚刚看到的情景中无法自拔,不知道为什么,心目中的“他”应该是潇洒挺拨的,应该是温和宽厚的,应该是满腔热血的,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他竟然是个“出家人”!脑中的形象变得模糊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可是为什么却可以对他做出如此种种的想法,还是“她”与“他”本来就是旧识?那么“她”是谁?真的便是前世的自己么?她为自己这个想法惊得久久说出话来,良久,念念刻意去忽略心中的痛,揉着刚刚被聂临风抓红了的手腕,冷冷道:“他过得好不好关我什么事?”“你……”聂临风为之气结,却忽然笑了,“你是他妹子,他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因你而起,你又怎么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呢?”我真的是他的妹妹么?念念有些困惑,却看到了聂临风眼中深深的笑意。她不由得握紧了手,通过这几天的相处,她不喜欢聂临风,这个人太过于精明,精明得有些可怕,仿佛随时在算计着什么——她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的真正想法,总觉得他的笑容里面有太多让人说不清楚的东西,而他的笑就仿佛是一张面具,虽然挂在脸上,却一点也不真实。念念侧首望着他,想看清他的真心:“你知道我不是朱盈玉!”
聂临风笑笑:“你是!”
念念忽然扬眉笑道:“你真认为我是盈玉公主?”
聂临风点头,似笑非笑:“只有你是盈玉公主,朱朝夕才能活过来。”
念念心中一动,她有点明白他的意思,像他这么精明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己言行与这个时代的人的不同?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公主?他留下自己,必有所图,但是更多的疑问她压在心头,只好留到一会儿再问。她冷笑道:“如果你真认为我是盈玉公主的话,你是不是应该拿出对待一个公主应有态度来呢……聂大人?”聂临风一怔,他想不到念念此时会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是他低估了眼前这个纯真无害般的女子吧,真的盈玉公主是柔顺而单纯的,只除了那一次……他盯着念念,良久良久,才一字字地道:“是,是属下失礼了!”说话间,他忽然跪下,边向念念行着大礼,边道:“请公主恕属下冒犯之罪,王爷之事,还望公主帮忙!”念念惊呆了,她想不到一句玩笑话竟然换来聂临风如此举动,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么?不是说他们只跪天地君亲师么?她本是看着聂临风的高傲与虚伪极不顺眼,想挫挫他的气焰,想不到一个堂堂二品大臣向自己下跪,她虽然没有生活在古代,却也知道明朝男女等级极严的事实,难道他如此纡尊降贵去跪一名不知身份的女子……竟真是为了朱朝夕?想不到这个外表轻浮放浪的人,竟然对朋友有如此深厚的情谊!
念念为聂临风这一举动惊得不知所措,而一种莫名的感动却让她忙蹲下去拉他:“你……别这样,我是开玩笑的……聂临风,聂大人……我答应你的,其实就算你不这样我也会答应你的……”聂临风听到念念这句话,霍然抬头,眼中闪着一抹之前念念并没有见到过的认真:“你是开玩笑,可我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你可能不知道,只要能让朱兄重新振作,就算用我的性命去换都可以!”听及此话,念念的眼泪忍不住便流了下来,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呵,无论是朱朝夕对盈玉,还是聂临风对朱朝夕,甚至包括李嬷嬷对朱盈玉--这些生死不渝的真情让她感动,也让她想往。而他们之间所有的故事,更让她有想知道的冲动,而就算不为自己,为了这些真感情,她也会留下来的。“你要我怎么做?”念念望着聂临风,一字一字地说。
第三章
冬天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纷纷扬扬地下了三日,似乎定要将天地变了颜色才算淋漓酣畅。远山近水俱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间。
“小妹,还记得你说过,最爱的便是这边关的风雪,可以四下茫茫不知天下污秽;而最怕的也是关边的风雪,每每此时,你都会口中吵着冷死了,非要回京城不可呀……”朱朝夕用手轻掬着朱盈玉墓碑上的积雪,轻轻叹着,“这两年来,边关的风雪一年大似一年,如果这冰雪真的如你所愿,能够掩埋世间所有的争名夺利、弱肉强食、尔虞我诈、手足相残,该有多好……只可惜你我终究是太天真了……”扫去墓旁所有的积雪,他呵了呵几乎冻僵了的双手,不在乎脏不脏,也不在乎冷不冷,干脆席地而坐,向着墓碑苦笑道:“师傅说我有慧根,却没有慧心,说我尘缘未了,也许吧,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够等到那一天,只有到了死的那一刻,怕我的心才会得到真正的解月兑吧……”几年来,他几乎已经养成了对着朱盈玉的墓碑说话的习惯,也只有此时,他的心情才是完全平静而放松的,也许这正是他现在、甚至永远想要的生活了。天空中传来几声叫响,那是一只南飞的雁掉队后发出的哀鸣,也许自己便如这只孤雁一般,再也找不到亲人,最终是会冻死或病死于他乡了吧。“三哥哥这是哪里的话呀!”一声轻脆的京片子突然响起在耳边,仿佛是风雪后的天空出现的第一抹阳光,“好好的,说什么生呀死呀的?我不爱听……”朱朝夕回头,灿灿然的阳光反映着雪后的白亮,晃疼了他的眼睛,而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俏生生立着一个鲜红高挑的身影,她乌黑的发随意地挽了个发辫,黠慧的眼中尽是闪亮亮的笑意,她含笑道:“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朱朝夕缓缓站起身来走向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仿佛一不小心她便会消失不见一般,直到他冰凉的手触碰到她柔软而红润的面颊,苍白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罕见的笑容:“小妹……真的是你……”这便是他了么?那个被聂临风、管鹏等人可以以性命相托的朱朝夕?那个为至爱小妹的死内疚到可以放弃荣华富贵甚至放弃天下的朱朝夕?那个她每每一想到这个名字便心口一阵灼痛的朱朝夕?他的身体是那样的单薄,他的神情是那样的落泊,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热烈,而他的手却那样的冰凉--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怎么能想象得到,他曾经是意气风发的镇关大将军,怎么能想像得到,他曾经是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怎么能想象得到他曾经是怎样的开朗风趣又温和谦让?思及此处,念念的眼泪一下便流了出来,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忽然间,她只觉得,就算牺牲自己的一切,也愿意换来眼前这人的开心与幸福——只是,她做得到么?她又凭什么可以做到?也许……也许她只有努力扮好她要扮演的角色,才能让他拥有短暂的快乐吧?朱朝夕只轻轻碰了她一下,便收回了手,他的手在她的面前,任由她的一滴泪落在手心,轻声地道:“你……还和过去一样爱哭……”这一句话却让念念的眼泪更加地泛滥,那平淡的声音间包含着太多的关怀与宠爱,让她从他身上找到了许多没有过的亲情。她用力地吸着鼻子,忍着眼泪说出心中的疑问:“你怎么见到我一点也不惊讶?”朱朝夕温和地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