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楚幽王悼七年秋。
偌大的园中,秋风缱绻多情,卷起落英缤纷,将天地染成一片孤寂的黄。一年约四五岁的小女孩迎风立在树下,朝着那片澄净的浩瀚张开双臂,用那张明媚美好的笑脸迎向飘落而下的斑斓。与此同时,在不远处一身明黄的中年男子正背手而立,目色温润地注视着园内这拥抱着萧瑟的活泼人儿。
“大王,晏大人仍在前殿候着。”常福悄言提醒。
中年男子收回悠远的眸,语气淡然:“既劝不走,就由着他吧。”
那与落叶玩得乏了的人儿蹦蹦跳跳向中年男子迎了过来。
“大王的园子可比柔儿家的大多了。”说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皓牙,衬着溪水般清澈的眸,说不出的明净可爱。
中年男子微微蹲,轻轻为女孩擦去额角沁出的细密的汗,“这王宫中的园子不下十处,柔儿若喜欢,本王闲时一处一处带你去。”
“真的?”小女孩眼中熠出刹那的欢喜,随即便染上更为浓重的黯然,“今朝未得爹爹准许就擅入了宫,爹爹定要怪罪柔儿。哪里还会有下遭?”
“那要是就此留在宫中陪伴本王,你可愿意?”抚了一下她朝天翘起的羊角辫,明黄袍子映衬的俊挺容颜分明写着淡淡的殷切的盼。
“每一日?”密密的睫毛一遍遍覆上那双清澈的眼,显然是颇费思量于要不要允诺这眼前的诱惑。
“是。每一日。本王要看着你出落成这楚国最美的皇后。”轻托起她娇巧的下颌,那温暖的笑中是满满的自信。
“还请大王三思。”常福慌忙恭身谏言。
“怎么?你也信晏卿的胡言不成?”甩袖立起身来,一双威仪的眸淡扫了眼贴身的奴才,唇边的笑意更深,“我楚幽王偏不信这邪。就冲着她外祖是项燕老将军,本王就认定她能安国兴邦。”
深眸再次落向那扑扇着双眼茫然注视着自己的可人儿。他会耐心等她长大的。既然她有母仪天下之命,她又焉会受不起这母仪天下的福。
第1章(1)
秦王政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至阳武搏狼沙中,为盗所惊。求弗得,乃令各地县尉率兵大索天下。
咸阳城,通福食肆。
“这贼倒好。要用铁锤砸暴君也得看个准再下手。这不是累了我们这些无辜人。”说话人红脸虬髯,一看便知是武夫出身。
“我们做黔首的,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做什么?”接话人年方三十左右。软帽纶顶、玄色布衣,是个老实没用的读书人。“想在燕国为民时,倒还能自由配戴弓、弩、戈、矛、戟、钺、剑。做了秦国的黔首倒好,连个铁片都不敢带了。”红脸武夫说时,重重捶了下木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排解心中郁闷。
小二见这边几位客人说得兴起,连忙疾步过来,装着抹桌子,压着声音央道:“各位客官,小的求你们轻声些。我这店里屯兵往来繁多,你们自己惹祸也就罢了,休要累了旁人。”
经小二一提醒,几个人连忙顺着小二努嘴的方向去看,果然在小店东边有一屯兵。众人心皆是往下一沉。待定睛细看,却发现那屯兵正专心吃面,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方才的逆言,连忙丢下菜钱,匆匆起身。
待三人鱼贯离店,那屯兵才仰起头来,一双湛亮的眸子含笑目送着一行人离去。
“小二。”这声音低柔轻唤,可却惊得小二冷汗直起,心道莫非这屯兵方才已经听到那几个人的大逆之言?
迈着直哆嗦的双腿,一脸谄笑地靠近那名屯兵道:“兵……兵爷,您老有什么吩咐?”
“我老吗?”那屯兵偏头来看他,柳眉下一双美目烁烁有神,唇红齿白,一抹浅笑淡淡挂着。这屯民不仅不老更是风华正茂。
“小……小的,有眼无珠,兵爷您正当壮年……”小二心慌意乱,哪里留意到这个清秀屯兵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何来壮年之说。
“一共多少钱?”见小二紧张得语不成句,屯兵不禁笑着摇头。
“区区十来文钱,权当小的孝敬爷……”
那屯兵取出二十文钱放在桌上,含笑离去。
“晏落!”
才出食肆,便听得身后有人唤自己。晏落回首去看,原来是同僚武奇,连忙作揖道:“武大皇兄,这是急着往哪里去?”
“快!城东捉拿逆贼!”武奇擦了把汗,气喘吁吁道,“没想到这贼竟然敢匿藏在咸阳城内!累我们整整搜了十日,今日断不能让他们逃月兑了!”
晏落闻言哂道:“城南城西日日都有逆贼被捕,这回我看也当不得真。”
“这回断不会错了。那客栈掌柜可是听得真切。贼人为一个大力壮士及一个少年郎。”武奇边说边催促着晏落快行。晏落点头称是,却突然惊愕地指着右方道:“武大皇兄,快看那屋檐!”
武吉应声转头,猛地颈间一痛,眼一黑,已不省人事。
晏落连忙双手一扶,将武吉架入巷边无人小道:“武大皇兄,事关人命,对不住了。”
黑眸歉意地望了眼昏死之人,双足轻轻踮步,已施展轻功直奔城东客栈而去。
晏落止步于客栈前,但见杯盘狼藉,店堂之内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心下边暗叫不好,边留心倾听,却奇怪为何不闻半点呼喝、吵闹声。难道那些逆贼已经被捕?可这未免也太快了吧。
这其中必有蹊跷。一念闪过,连忙往沿梯而上,欲去客栈楼上一探究竟。才踏上二楼,一股呛鼻异味扑面而来,晏落忙闭气凝神,放眼望去,只见一路上东倒西歪,横着不少黔首、屯兵。
晏落跨过被迷倒之人,小心前行。倏地,耳边风声骤起,还不及反应,眼前一片黑压压已直直向自己砸来。晏落连忙飞身后退,只见原来是一只巨大的铁锥直直砸向地面,只溅得木块四飞,硬生生将两楼地板砸出一个巨窟窿来。
晏落沿着铁锥所系铁链看去,一如山壮士正冷眼望着自己,一脸的谨慎戒备。
晏落大方抱拳,“壮士,晏某是敌非友!”
那壮士冷哼一声:“焉有信你之理!”
晏落直视壮士道:“晏某只是感佩壮士胆量。特来相助!区区银两不成敬意!”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向他抛去。那壮士疑是暗器,不敢去接。而自他身后突然闪出一人,眉目秀美、丝绦束发,一看便知是文雅读书人。
“张良又岂会收秦兵财物。”轻摇手中羽扇,自称张良之人一派悠然洒月兑,未见半点拘谨之色。
原来这张良就是武奇口中的少年郎了。晏落见他才弱冠之年,已是如此气度不凡,心中不由又惊又赞。
“张公子仗义之行,为天下民。晏某是秦兵,亦是天下民。公子为我仗义,我助公子银两,天经地义。”晏落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张良微微一怔。
半晌,张良才复摇羽扇,唇边也饰上一抹讽笑,“尔非民。尔属黔首。”
“张公子此言差矣。尔今日亡去,少不得更名改姓,难道尔改了姓名便不是张良了吗?便不仗义行事了?”
张良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拿不出话来反驳,却又不能不心服这屯兵所言。
“张公子莫要瞪我,拿了银子快些离开咸阳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晏落暗中担心时间一久,中尉发觉事情有异,必会增派兵力。到时这两人就算插翅也难飞了。
“普天之下,哪处不是暴君之地,哪里又能躲得了是非。”张良似乎被说动,可想到自己眼下处境,不由轻轻叹息。